来源:《清明》1997年第01期
栏目:短篇小说
黄昏时,孩子们像一群鼓噪的老家贼从场院跑回村里,一路上吼着、喊着:
“机器咬人喽!铁疙瘩闻见人肉香喽!”
“铁疙瘩把亥丑的手咬掉了一圪节!”
二花抱了柴禾正要做饭,听见孩子们的喊叫,将柴禾一扔追了上去:“你们说甚啦?说甚啦?”
这会儿,杨三老汉也从场院急火火地赶回来,气喘吁吁,脸憋得通红,冲着二花先是用手比划,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哥的手让铡草机咬了……”
泪水刷地从二花的眼里涌了出来:“爹,这可咋办?”
“还能咋办,赶紧送医院呗!”杨三老汉一挥手,说,“我到房后砍两苗树,你去找绳子,好捆个担架往医院抬你哥……别忘了带上钱,再拿条棉被。”
二花回屋取了棉被和钱,绳子却没找见,又去仓房抻了两条爹给村里刚搓好的新麻绳。杨三老汉砍树回来见了,说:“把家里的新毯子也拿上吧,路上凉。麻绳给人家放回去,到柴禾垛上取咱自家的用。”
杨三老汉活人有个信条:自己挣下的东西咋用都行,人家的半点也不沾。二花知道爹的倔脾气,没敢多问,赶忙跑去照办了,心里却嘀咕:自家的绳子旧了,路上会不会断?都甚时候了,还……
初冬的夜晚,寒气袭人。月亮刚刚升起来,像是挂在树梢上的一盏昏黄的马灯,为几个抬着担架向县城疾奔的夜行者照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躺在担架上的亥丑,开始时还发几下轻微的呻吟,当伤口的剧烈疼痛令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时,他却用牙咬住被角一声不吭。这会儿,他脑际正跳跃着下午铡草的情景,像是上学时看过的幻灯片,断断续续,连不在一起:……嗒嗒嗒,马达带动机器在转,老毛旦往机器里续草……老毛旦去饲养房抽锅烟。左胳膊的衣袖被绞进了机器!老毛旦这狗日的忘了把套袖留下,妈呀!妈……嘎吱嘎吱,机器碾碎骨头的声音!染了血的碎草秸从机器里甩了出来……手上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啊——撕肝裂肺的一声喊……
从村子到县城有20多里。人们抬着担架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在去的人多,走不上三四里就换一次。二花听不见亥丑的呻吟,生怕他睡着了——也许,一旦睡了会永远醒不来——便时常俯下身,轻轻呼唤:哥,哥,你再挺一会儿,快到了。要是痛,大声喊几嗓子,会好点……有时,二花说好几遍,才能听见躺在担架上的人用鼻子哼一声,算是回答。走一阵子,二花又开始轻轻呼唤:哥,哥……她执拗地相信,只要病人睡不着就不会死掉。二花的声音在寂寥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到了县医院,亥丑被抬进急诊室抢救。过了一会儿,女护士出来告诉大家准备给病人输血。二花头一个卷起袖子把胳膊伸了过去。杨三老汉说,你还是个闺女,抽了血脉将来对生娃娃不好。二花脸一红,甭想那么远啦!保哥的命当紧……一共抽了5个人的血样,结果有3个人不符合病人的血型,也包括了二花。就有人低声议论:不是亲的,血也流不到一处……二花听后又一次羞红了脸。
拂晓,亥丑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胡话连篇。杨三老汉急忙去喊值班大夫,敲了半天门,里面才气哼哼传出一句:“知道啦!”然后又没了动静。杨三老汉回到病房就骂:老子花钱治病,又没欠下你的!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大夫出来,二花就到值班室门外乞求:我哥烧得说胡话了,您再不出来他就死啦……二花说到动情处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这一招还真灵验,啪的一声屋里灯亮了,大夫打开了房门……以后一个多月里是二花在医院里陪床。每天她都主动帮护士打扫病房,赢得了医院上上下下的好感。轮到亥丑扎针换药都受到特殊照顾,他的病自然也好得快些。杨三老汉隔三差五跑来看一次,有时也学城里人的样子来时提两瓶水果罐头。亥丑说:爹,花钱治病是没法子了,吃的上头还是省着点吧。杨三老汉说:自己挣下的钱,想咋花就咋花。
亥丑出院时手上胳膊上仍缠着白纱布,回村后又养了些日子才把纱布取下来。这时,村里人发现他的左手指缺了三个,手掌也明显萎缩:一个强壮的后生成了残疾人。村干部商量后决定照顾一下亥丑,让他继续当饲养员——因为饲养员挣的工分多——但不再干铡草、清理牲口圈之类的苦重营生,只管务弄大种马——黑将军。每天牵出去遛一遛,饮两次水,往槽里添几回草料便妥了。这些营生用一只手都能干得了。老毛旦总觉得对不起亥丑,尽管又聚在一处,却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有时整天不吭一声,甚是尴尬。他不是闷头抽烟,就是找个托词躲到清静的地方思谋该怎样将功补过,仿佛咬伤亥丑的不是铡草机而是他老毛旦!终于有一天,老毛旦乐呵呵地将一个绣花兜子挂在亥丑那只“瘸胳膊”上,说:“跟上老叔学点手艺吧。这营生你做得了……学会了,一辈子不用愁喂脑袋。”
亥丑打开兜子,见到里面装的尽是些刀子钩子之类的东西,问道:“你让我跟你学劁猪骟马?”
老毛旦眼一瞪,说:“劁猪骟马咋啦?也是手艺!我女婿早就磨缠着要学,我还没答应他哩!”
亥丑想一想,说:“好,我学。可我的一只手不跟劲儿,行么?”
老毛旦说:“不碍事,一样的。咱们耍手艺的,不干粗重的活儿,有一只手就够了。”
转眼春天到了,家畜开始发情,老毛旦的营生便多了起来。那些请他劁猪的人总是说:我家的猪娃子不好好吃食啦,劁了吧!老毛旦就让亥丑挎上绣花兜在前面走,自己则背着手跟在后边,哼一路小曲:正月里,正月正,正月里来挂红灯………到了人家院子里,老毛旦先让男人将猪娃子按倒在地,一任猪娃子嗷嗷怪叫着,自己吱吱抽过两口烟,才不慌不忙地接过亥丑一直举着的劁猪刀,刷刷几下把猪娃子后腿档上的毛刮掉,再接过女人递上的酒碗,吸一小口,朝刚刮过毛的地方喷上半口酒,才用刀扑哧一声切开个口子,然后换了钩子插进去,从肚里挑出一嘟噜血乎乎的肉来,割断了,顺手一甩,进了猪食槽。等他把刀口缝好后,又将嘴里含着的半口酒喷了上去。当老毛旦让男人松开手时,猪娃子在地上打个滚儿,爬起来,不停地甩着耳朵哼哼着跑,最后来到槽边拱了再拱,将自己身上那团肉又吃进嘴里,咯吱咯吱嚼得蛮香。老毛旦端着酒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眯起眼睛笑一笑,说:“狗日的,都是那点玩艺作怪,割下来立马就吃食啦!”他瞅瞅站在身边的女人,又说,“人和牲畜都一样,对不?”
女人就笑着躲到自己男人身后:“毛旦叔又灰说开啦:”
老毛旦爱喝酒却没酒量,连着给两家劁猪便会喝醉。轮到骟骡骟马就不同了,是给队里干没有酒喝,一天忙下来能骟四五匹,亥丑有了动手使刀的机会,又切又挑又割又缝,很是忙乎一阵子。那些骟过的骡子和马都用红布蒙了眼睛,交给村里的老汉们牵上四处遛。老汉们都说:亥丑这后生因祸得福,学会了一门手艺。
个把月下来,老毛旦对亥丑说:“你的刀功马马乎乎能凑合,可是缝出的刀口歪歪扭扭,还需多练。”亥丑听了老毛旦的话,一到晚上就在两张破羊皮上噌噌缝了起来。杨三老汉坐在旁边用一根捆了铁丝的小木棒捻毛线,那木棒溜溜一转,从羊绒团里抽出的羊绒就一节一节儿变成了毛线。杨三老汉捻几下便停下来看看儿子缝的羊皮:嗯,有长进。一天,当屋里只剩下爷俩的时候,杨三老汉对儿子说:“这些日子我思谋过了,还是抓紧把你和二花的事情办了吧。”
亥丑听了一怔:“办甚事情?”跟着哎唷一声,针扎在了那只残手上。
杨三老汉说:“登记结婚呗。秋天就办,你看咋样?”
亥丑毫不犹豫地说:“不妥!二花是我妹子,咋能说变就变成媳妇啦!”
杨三老汉火了:“不妥个(尸求)!钱都拿去治了病,胳膊也瘸了,要钱没钱,要人样没人样,你不娶她,还想娶谁?”
亥丑想解释一下,可又没说清楚:“爹,我不是嫌二花,我是考虑……”
杨三老汉说:“你甭考虑,爹都替你考虑好啦!二花那里我去和她说。她是我在凶年里用五斗糜子换来的,我叫她咋样就得咋样!不听,反了她!”
亥丑见爹转身要走,赶紧追上去补一句:“我不是说二花,我是说我……”
杨三老汉听也不听,冷冷地甩下一句:“你说个屁!”
亥丑知道爹在家里说一不二的脾气,只要他认定的路非走到底不可,套上牛也休想把他拉回来。亥丑对着如豆的油灯,轻轻抚弄自己的残手……三年自然灾害时,杨三老汉为了保住亥丑这根独苗,自己和老婆还有闺女——花女子,靠吃野菜度日,把省下的几颗粮食都给了儿子,结果那母女俩没抗过来,死时浑身浮肿,人皮透亮……过了几年,日子开始好转。一天,村里的热心人将陕北神木逃荒来的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领到家里,要给他做老婆。他好吃好喝款待了那母女一个月,只字未提取亲的事。当那女人问起来时,他才说自己不打算再娶了。那女人挺受感动,看出这是个好人家,便提出给她三斗糜子,留下七岁的娃做亥丑的童养媳。杨三老汉立马答应了,多给了她两斗糜子……
杨三老汉总也忘不掉死掉的花女子,就让这留下的女娃跟她后面排名,叫二花。那女人在的时候,两个孩子耍困了总是在一个被窝儿里睡。那女人走后,亥丑又要往二花被窝里钻时,却被爹在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杨三老汉说:“这是你妹子。当哥的要有个当哥的样儿!滚回炕头自己被窝里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