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09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父亲临死还在念叨那场雪。父亲说,那场雪太大了,他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父亲说,那雪不是鹅毛似的大雪片,也不是白面似的细粉末,那雪有点像枣花,小小的圆圆的,纷纷扬扬密密麻麻地从天上落下来,眨眼就把地上铺成一片白,而且一下就是两天两夜。好多房子都被压塌了,好多树枝都被压折了,那些雀鸟因为没食觅,眼看着从天上树上扑棱扑棱掉下来。父亲说,他只要闭上眼,眼前就会飘起那天的雪花儿,纷纷扬扬的,把他的魂儿都带走了。父亲念叨起那场雪的时候,灵魂真的像出了壳,一脸的肃穆和苦痛。
让父亲难忘的那场雪,是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日,落在八百里秦川上的那场雪。那时候已是春天了,桃花都含苞待放了,本不该下雪了,可那雪还是奇怪地下起来。更让人奇怪的是,那天天很晴,一轮圆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把黄土原照得一片亮,压根没有下雪的意思。那天一大早,父亲就要上路了,临出门时,他还习惯地望了一下天,他的眼睛甚至还让灿灿的阳光刺了一下。他揉了一下眼,便把已穿在身上的羊羔子皮袄脱了下来。
母亲对父亲说,抗战他爸,你就穿上皮袄吧,小心冻着!
父亲说,这么好的太阳,还能冻着人?说着走到院子里。牵起拴在一棵老槐树上的小毛驴就朝门外走。母亲怀里抱着我,挺着快要临盆的大肚子,一直把父亲送到大门口。站在大门口,母亲又对父亲说,抗战他爸,走慢点,没事就早点回家来。
父亲说,他妈,你放心吧。我还是三岁的孩子呀?父亲边说边把腿抬起来,骑上毛驴,随后说了一声驾,那头黑背白肚皮的小毛驴,就甩开四个小蹄子,得得得地跑起来。跑出村巷,上了那条明光光的黄土路。接着又拐了一个弯,父亲就在母亲眼里不见了。
父亲是个乡村郎中,他是到十三里之外一个叫郭家宅子的镇上出诊的。镇子上有个叫郭有良的人得了风湿性关节炎,父亲每天都要去为他针灸。针灸完了,他还要去二十里之外的李庄村,给一个放羊小伙子割痔疮。完成这两个出诊任务,父亲就没事了,就可以回家陪母亲了。母亲身怀六甲。就要生产了,到时候父亲是不能不在身边的。父亲抬眼又看了一下天,他对自己说,甭急,吃过晌午饭,就能赶回家里了。但他这么说着时,还是在那毛驴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说了一声驾。小毛驴跑得更欢,黄土路上蹿起一股股黄色的尘雾。
天就是在这时候猛地阴了的,接着就飘起雪花来。父亲觉得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摸,再看一下天,才知道这是下雪了。但父亲并没有把这雪当一回事,他仍是骑在毛驴上,朝着那个叫郭家宅子的地方走。等走进那个叫郭有良的病人家时,从头顶上无声地落下来的雪,已经把地上铺白了。父亲给那人针灸完,又去给那个放羊小伙割痔疮。这时候的雪已经下得越发大起来,铺在地上的雪也开始臃肿了。父亲又拍了一下毛驴的屁股,加快了脚步。等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李庄村村口,父亲忽然怔住了,他看见大哥抗战气喘吁吁地跑来,将他拦住。
父亲从毛驴上跳下,惊讶地问,抗战,你怎么来了?
九岁的大哥抗战正与七岁的二哥胜利在村小学读书,没事他是不会跑来找父亲的。父亲就意识到家里出事了。他见大哥抗战还在那里吁吁地喘,便急了,说,抗战,是不是你妈要生了?你快说话呀!
大哥这才开了腔,说,爸,我妈摔倒了!她下面流了好多的血!
父亲先是把眼瞪成铃铛大,接着将大哥抗战一丢,噌地跳上那头小毛驴,便冲进茫茫的雪野中。
那时候,八百里秦川还没有几条像样的公路,父亲骑着毛驴走的就是一条黄土路。那路窄窄的,只能颠颠簸簸地跑一辆小驴车。父亲为了赶时间早回家,索性连这条黄土路也不走了。他扯了一下驴缰绳,抄了条近道向村里飞奔。那条近道细如羊肠,就是晴天里也高低不平,又让这大雪一遮掩,就难走得厉害了。父亲也不理会。只是拍着驴屁股疾走。眼看着就要进村了,那头毛驴突然前蹄踩了个空,一下子将他掀翻在地上。父亲叫声不好,在地上打了个滚,嗵地一声掉进一眼枯井里。那井虽然是干涸的,可是非常深,四周也没有砌石块,只是光滑坚硬的黄土壁。父亲挣扎着爬起来,开始向井上爬,但他只爬了几下,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了。他望着头顶一片圆圆的天,知道自己就是像鸟儿一样插上翅膀,可能也徒劳无用了。
雪还在下,四野全被雪花迷住了,天地一派苍茫。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远处走来几个过路的人,他们看见一头毛驴在咴咴地叫个不停,觉得奇怪,跑过来看,才发现跌在井下的父亲。等大家七手八脚把父亲救上来,父亲一溜烟冲进家门时,母亲已经闭上了眼。大哥抗战、二哥胜利,我的两个双胞胎姐姐以及还不懂事的我,齐趴在母亲身上哭。父亲不相信母亲就这么死掉了,他跳过去,大声呼唤母亲。后来,他见母亲闭着双眼一声也不吭,才想起自己是郎中。他忙跳起来,取来针和药水儿,给母亲挂上了吊瓶。可针扎在母亲的手腕上了,那药水儿却怎么也不朝血管里流。父亲看看母亲,又看看那吊瓶,人就一下子瘫倒了。
母亲是第二天埋掉的。村里人为她在八里外的一个黄土峁上掘了一座坟。那个黄土峁是我们陆家的祖坟地,那儿埋着我们陆家所有的祖先。
母亲的棺材是父亲出高价从一个老汉那儿买来的,母亲的寿衣则是村里的女人现做的。父亲还特地请来一个响器班子,他要为母亲举行一个最隆重的丧礼。
出殡时雪还在下,还是那么无声无息密密麻麻,地上的积雪已经没到膝盖了。通往坟地的路,也是一条高高低低的黄土路,大雪几乎把所有的沟壑坑洼填平了。当时的村支书是我的一个本家堂伯,也是母亲丧事的主事,他只好派两个汉子在前面探路,找来三十二条汉子抬棺木。三十二条汉子每八人一组,轮流着抬。因为按这一带的风俗,上肩的棺木是不能落地的。八里黄土路,走得太艰难漫长了,等将母亲埋葬在墓穴里时,天已经要黑了,只见自茫茫的雪野上,罩上了黑纱似的夜幕。
父亲自然也参加了母亲的葬礼。一路上,他一直被两个汉子架着走。他的腿软得像没了骨头,没有一点行走的力气。他双唇一直紧咬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给母亲的坟上填好最后一锨土,父亲才开腔。他把所有的人,保护我们这些孝子孝女们打发走,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墓地里。他抚着一棵碗口粗的小松树,望着母亲的新坟冢愣神。似乎过了好久好久,送葬的人们离去很远了,才听到他呜呜的哭嚎声。后来大哥抗战对我说,那天父亲的哭声像狼嚎,划破了八百里秦川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