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母亲的那一天,父亲是被村里人从坟地里抬回村子的。他昏倒在母亲的新坟旁。放心不下他的村里人再次返回坟地时,他差不多已冻得僵硬,身上也被北风吹来的雪花覆盖了。
被抬回家的父亲虽然活了过来,但却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盖了三条棉被,还是簌簌地抖个不停,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已在八百里秦川颇有医名的父亲,竟无法给自己号脉开方、抓药疗病。大哥抗战不得不在堂伯的支派下,去九十里外的白水县城请来一位内科大夫。那大夫给父亲打了几针青霉素,又吃下一大把阿斯匹林、布络芬之类的白色药片,父亲身上的烧才退。待父亲回过神志睁开眼睛,已是母亲下葬后的第三天。那场皑皑大雪,也正在突然露脸的阳光下开始融化,房檐下正落雨似的滴着水。
苏醒过来的父亲脸色很难看,他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之后,突然呜呜地大哭起来。守在父亲身边的堂伯劝慰他,他哭得更响了,边哭边对堂伯说,抗战妈好好的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向她娘家人交待呀?堂伯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父亲突然抬腿就走,堂伯拦下他,问他要干什么去,父亲边走边说道,我要去山东,我要去和抗战妈的娘家说清楚。父亲说着已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积雪将化未化,父亲的身体又虚弱,脚一打滑,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堂伯和大哥抗战忙把他拉起来,架到床上,父亲便再一次昏迷了过去。后来,等父亲再次醒来,才知道他的腿在跌到那眼枯井里时,已受了重伤,膝盖处有大量污血,脚腕已肿到碗口那么粗了。
醒来的父亲还挣扎着要亲自去山东,堂伯说,文先,你走不得,你走了,这一窝娃子怎么办?
父亲大哭了起来,说,可我怎么跟山东交待啊?
堂伯说,文先,你就是去了山东,抗战他妈也活不过来了,我看,等你病好了,写封信吧。
大哥抗战、二哥胜利、两个双胞胎姐姐小沂与小蒙,还有不太懂事的我,都抱住了父亲的腿。大哥说,爸。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二哥、两个双胞胎姐姐,一齐放大了声音哭开了。见大家哭,我也跟着咧开了嘴。父亲望着我们一窝小猪似的哭嚎的孩子,慢慢垂下了头。
这天夜里,父亲点亮一盏洋油灯,开始给山东的舅舅写信。父亲写字用的是毛笔,大哥抗战给他研好了墨,父亲就铺开一张开药方用的白纸写起来。可笔已提在手里了,却怎么也无法落下去,父亲再次哭了起来。父亲哭着说,我怎么向你舅交待呀?这信我怎么写啊?父亲哭着,索性把笔一丢不写了。但后来,他还是默默拿起了笔。这一夜,父亲撕了写,写了又撕,不知写了多少遍,等村里已响起嘹亮的鸡啼,大哥抗战早歪在床上睡着了,他才终于把信写好。第二天,大哥去学校请了假,跑三十里黄土路,把信塞进镇邮局的邮箱内。
寄出信之后的父亲,便像一个交上考卷的小学生,忐忑不安地等着山东方面的消息。他在山东的沂蒙山生活了七八年,懂得那地方的风俗,若是人死了而不及时向娘家人报丧,那可是不能原谅的大忌。娘家人会倾巢出动来兴师问罪,就是不将你打个半死,也会把你的家搅个人仰马翻。父亲不知道接到信后的舅舅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一个月之后,春天正式来到八里百秦川,所有的树木都绿了,所有的野草野蒿都发出叶芽,母亲坟上的白雪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嫩嫩的小草。这天,父亲正在家里配制一种中草药丸,在地里耕田的堂伯突然跑了来,急急地对父亲说,文先,快,快去,抗战妈娘家来人了,我让他们先到家里来,他们不肯,正打听着向坟地走呢!
父亲的手立刻定格在那里,接着便虚脱了似的跌坐在地上。父亲知道,母亲的娘家人来奔丧而不进家门,这就是对他的当头棒喝。他六神无主地对堂伯说,大哥,你说这事怎么办啊?
堂伯说,快,快去拦下他们,求他们先到家里来吃饭。吃完饭再去上坟。
父亲爬起来就走,堂伯紧紧跟在后面。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出了村,朝着母亲的坟地走。差不多快到坟地时,两人才把前来奔丧的三个舅舅赶上。父亲踉跄着扑将过去,就给三个舅舅跪下了。父亲说,子英,子林、子来,我对不起你姐呀!求求你们,先回家吃饭,先听我慢慢解释。三个舅舅冷冷地瞥父亲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仍一直向着坟地走。父亲慌忙爬起来和堂伯去阻拦,三个舅舅根本不理睬,他们推开父亲和堂伯,登上一个黄土峁,就在母亲的坟前站住了。三个舅舅望着那坟默立了许久,才点燃随身带来的纸和香。父亲和堂伯则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只有远远地站在一边垂首而立。一会儿,那香与纸便烧成了灰烬,变成许多只黑蝴蝶飘飘而去,三个舅舅这才抹去脸上的泪,准备离去。这时候,只见父亲上前一步,再次在他们面前跪下来。三个舅舅冷眼望着父亲,还是不理睬。他们只是在鼻子里哼了几声,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望着三个舅舅走远的背影,父亲沉重地垂下了头。哗哗地流起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