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5年第04期
栏目:新锐
几乎没什么旅客。秋田依窗而坐,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已经是深秋了。火车进入湘西境内,这种季节感愈发明显。红枫和黄银杏浸染的山脉,像弄花的布匹被姑娘们随手一丢,艳丽与落寞,扭成一团。这些景致倒也十分契合秋田此刻的心情,而她绝非为这秋色而来,不为重温,也不为怀旧,她回来,是为了以沫。
以沫是她女儿,上礼拜刚过十六岁生日。
李以沫,相濡以沫。每次想到女儿的名字,秋田的心都像被人捅了一刀,这十多年来她爱恨交织的心中总有个破洞,一不小心就会涌出几股血。血是涌给命运看的,而命运总是变本加厉,以沫的矮鼻子、单眼皮和厚嘴唇,活生生一个李大齐。
以沫像李大齐一样丑,像他留下的一团阴影,在秋田的人生里笼罩了漫长的十六年。
“是时候了。”秋田自言自语。
入秋以来,秋田便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折磨得睡不着觉。她隐隐觉得,这莫名其妙的生活很快就会成为不必提起的过去。从偶然发现以沫过敏体质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但定格在秋田脑海里的,却是一片汪洋似的漆树林,父亲猫着腰,身后的篓子装满削得飞尖的竹片和大小不一的塑料罐子。最后他一定会选出十几棵较为茁壮的漆树,将竹片尖尖的一头插进树干,罐子固定在竹片下方,像巨大的嗷嗷待哺的嘴……隔几天,他准能收回十几罐生漆。
父亲是个专做棺材的木匠,秋田讨厌他身上那股凉飕飕的气息。她从未忘记他是个木匠,但总是徒劳地省掉这个职业的特殊前缀——棺材,以为这样,记忆就不至于过分阴森凛冽。
真正阴沉而又恢弘的景象,只出现在父亲收漆回来后的几天——他挽着裤腿和衣袖,右手握着刷子,朝着一个方向,反复刷。这些棺木一旦上了漆,就有了翘首待主的意思,仿佛是父亲赋予了它们期盼的能力和快快入土的愿望。
事实也是这样,一旦棺材刷成黑色,就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接二连三地被买走。而在没上色之前,它们也许已经保持原样放置了一两年,其间并没有什么需要急用的突发事件,没有人意外死去。
父亲仿佛对别人的生死拿捏自如,以至于秋田不得不早早揣摩他的恶毒,并怀着莫名的恐惧。与他的生疏,也就成了最为自然的事。
然而父亲也死了,关于自己的生死,他到底还是无法掌握。那年秋色尚未如此浓郁,秋田腆着大肚子坐在绿皮火车里回来奔丧,一路上,脑海里飞闪着郁郁葱葱的漆树林,她仿佛看见父亲猫着腰挎着篓子大笑,于是云朵一抖,大雨就泼了下来。那时,尚未出世的以沫,朝着她外翻的肚脐使劲踢了两脚。
她能想起来的还有父亲收回的生漆总是摆放在门外,一阵风吹来,妹妹秋平的整张脸就会变成一个红肿的平面,没有眼睛和鼻子形成的自然沟壑,也没有其他什么悬念,她感到奇痒无比。这是漆疮。母亲叫来正在喂奶的邻居,掏出雪白的乳房,朝着秋平的脸一顿乱挤。
邻居每天来两次,举奶之劳,能获一把好菜的回报。
秋平脸上糊着奶水,用两根手指撑开眼皮四处找木板,以便把漆罐敞开的口子盖上。秋平恨父亲,秋田也是,她们恨不得他早点死,拿歹毒的话在心里骂他。
但秋田怎么也没想到,正是这个令人生厌的父亲,让她获得重整生活的灵感。她仿佛听见父亲在火车的哐当声里叹了口气,接下来经过一截隧道,哐当声陡然提高了很多分贝,叹息也就听不见了。
火车很快钻出隧道,于是阳光又透过车窗,在她光洁的手腕上印出闪烁的斑纹。如此重复几次,就到了暮晚。有那么一小会儿,长龙似的火车把一座村庄生生分成了两半,成股上升的炊烟被火车带来的风一刮,立马不知所终。
秋田不记得是如何睡着的,醒来时已入夜,离到站只剩半个小时了。
已然陌生的庸城像发光的朱古力蛋糕,甜腻地醒着。秋田走出车站,拉客的人群像倾巢的蚂蚁般扑过来,一瞬间,她竟不知如何开口说话,只好不耐烦地低着头快步往前走。
车站广场灯光昏暗,等待的出租车旁,烟头明灭。秋田随便上了一辆车,隔了半天才用家乡话说,“找家中档酒店。”
十七年后的庸城,尽管街道仍然狭窄破烂,路上却出奇地繁忙,擦身而过的私家车中,随处可见奔驰、宝马、保时捷、沃尔沃。那些仿佛从另外一个时代穿越而来的名车,给了秋田一种别样的感觉。而破街上的酒吧和浴场,一如镶嵌在朱古力蛋糕上的红莓,有种古怪的温情。
司机在吹嘘旅游的魔力,他说每天至少接待三四拨金发碧眼的境外客人。秋田听着听着就笑了,尽管那笑是微微的,却流露出轻易便可觉察的迷惑与不屑。她在想,那年国美牵着她的手慢悠悠走过的,真的是这几条街道么?
出租车在索比酒店门口停下,秋田拖着行李走上台阶,身后的影子长得有些可怕,耳边的两垛卷发被风鼓起,飘荡着。但她并未回头张望身后这陌生而杂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