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过了钱庄就到了米庄,秋田下了车,沿着尺把宽的小路往村子里走。小路贴着溪岸,蜿蜒如蛇,没头没脑地蠕动。沿路鲜有人迹,一簇簇落光叶子的灌木火麻,朝对岸探着身子。
连一个洗衣姑娘都没有,秋田觉得米溪怪怪的。她记得在以前,米庄的大姑娘,几乎每天都要提一大桶衣服到米溪里去洗,三五成群,花枝招展。
秋田想着,不由自主地走下溪坎,找了块光溜溜的石头坐下。深红的影子在流动的水面晃成一团乱麻,她伸手往水里探了探,只觉得这水已早早越过秋天,凉得透骨。
米溪是在跑,而米庄在漫步。除了哗啦啦的溪水,目光所及之处,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在争分夺秒。
“秋田,秋田……”
对岸的梯田里有人拢起稻草堆烧火,秋田刚刚抬起头,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太阳光直照下来,身后居高临下的男人,影子落在光秃秃的火麻丛上,面部正好埋在阴影里。
“谁呀?”秋田看不清他的脸,扬起右手罩在额前。
“是我呀,国美……”男人说。
“哦,国美?”秋田呆呆地仰头看了半天,但什么也看不清。在他们之间隔着一簇落叶火麻,他没有走下来的意思,她也没有走上去的意思。
“刚回来?”
“是啊。你这是去哪?”
“回家呢……我先走了啊,回头到屋里来坐。”
……
国美的影子沿溪岸往前移去,直到完全错开直射的阳光,秋田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着深蓝色衬衫,裤管挽到了膝盖以上,左手的塑料袋里装满鼓鼓的中药包。
“国美的病还没好吗?”秋田暗想。她知道国美的病,以前国美在水泥厂干活,得了肺病。不过,就算他得了病,依然是米庄最英俊的男人。
以前,秋田常去位于妄城北郊的那家水泥厂。从位于妄城中心地带的银尚百货到水泥厂有一段漫长的路程,横跨25个公交站。在公交车还没有自动报站系统的年代,水泥厂无疑是最易分辨的一站,因为那段街道几乎全是灰褐色的,那些街边的树木,也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不露一丝绿。
秋田下了车,先到街边的露天菜市场买一斤猪血、一把青菜,然后不紧不慢地往水泥厂走。这段路大概三百米,准确地说,只是一条从街上分岔出来的无名小径。
那时的秋田是水绿色的,走在灰褐色的小路上,格外耀眼。当她出现在水泥厂门口,门卫老头友好地招呼她坐下。老人同她聊天,说一些妄城里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比如成群结队的中老年妇女喜欢一大早去广场上跳舞。
这天也许是星期三,也许是星期四,不管怎么说一定是国美即将轮休的前一天傍晚。国美从车间里出来,头发、胡须和眉毛全是白色的,唯独眼睛没有被蒙昧,黑白分明。
国美咧开嘴笑,牙齿也很干净。
水泥厂宿舍在另外一个方位,国美接过秋田手里的菜,不紧不慢地出了厂门,朝东边的一爿平房走去。晚上,国美准会吃上秋田亲手煮的猪血汤。但秋田万万没料到,国美喝了那么多的猪血汤,最后还是得了肺病。
国美离开妄城时还看不出病人的模样,他要她一起走,回米庄结婚。她却说要留下来,再挣些钱。
秋田若有所思的笑倒映在流动的溪水里,一种破碎的感觉。她提起红灯芯绒裙摆慢慢爬上溪岸,眼前早已没了国美的踪影。
那一晚住在老屋。
秋平说前几天梦见菜园里长满了粗壮的青菜,结果秋田就回来了。秋平就像多年前的母亲一样看待梦境,并以此推测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和生活在城里的秋田相比,不到37岁的秋平看起来要更老一些,尤其是额上那两道抬头纹,像刀子刻上去的。在灯光的笼罩下,她酱紫的双唇一张一合,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尊会说话的雕塑。她当然不知道秋田真正的来意,以为是突然想起米庄,或想起她来。
大满坐在不远的角落里玩一块油柴,他不认识秋田,很显然,他对自己有个姨妈这件事毫无兴趣。
“大满就没有好点吗?”秋田问。
“一直就这样。”秋平很平静,好像大满从来没有得过脑膜炎。她当然是记得的,事发当年如何悲痛欲绝地给秋田写信,只是如今接受了命运,接受了痴痴呆呆的儿子。
秋田想换个话题,一开口却说到了国美。
“路上碰到国美,提着一包药,他的病还没好吗?”
“是他老婆,得了肝癌……”
秋田听得浑身一颤,一种很难厘清的阴霾感像一群蚂蚁,从脚底爬上来,一直爬到头顶。她想起那年在白云饭店,国美来找她,正好撞见搂着她下楼的李大齐,他们之间的静好岁月从此便烟消云散了。
往事流动起来,有咕咚咕咚的声音,妹妹还说了些什么,秋田完全听不见了。直到深夜,她躺在黑暗中的木床上,脑子还像飞快转动的齿轮,停也停不下来。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她才勉强有了睡意。灰褐色的水泥厂酣然入梦,却是个交媾的场景:男人粗壮的胳膊,截断一束夕阳余光,那时,天花板上硕大的蜘蛛挥动黑色的大腿,作壁上观……突然,蜘蛛“啪”地摔下来,落在他肩上,秋田一声惊叫。
她醒了。时已中午,屋里空无一人,大满拿着把锄头,在对门的地里挖来挖去。
“大满……你妈到哪儿去啦?”
“大地里打猪草。”大满应了一声,继续埋头挖。
大地里是个小地名,小如一丘田、一爿地。
秋田洗了把脸,搬了把椅子在门口坐下,脑海里依然萦绕着梦中的那个场景。后来她实在感到有些饿,便进屋翻出秋平罩在橱里的饭菜,兀自吃起来。尽管菜盘里早已结了一层猪油冻,她却不觉得凉。
大满挖回一撮箕肥蚯蚓,站在院子里咕咕叫个不停。这一叫,从四面八方飞奔过来的鸡便布满了半个院子,蚯蚓很快被抢食一空。于是大满又回到对门的地里,他撅着屁股挖蚯蚓的时候,瘦长的双腿拉得很直,硕大的脑袋离地面不过五公分,看起来像个怪物。
不过,在秋田看来,外甥的情况比她猜测的要好一些。他如此专注于一件自觉有趣的事,又不招惹别人,能有什么不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