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平说,现在村里死了人,都去县城买棺材。买来的棺材用料小气,空间小,大个子通常都装不下,只能侧着躺,前一阵子武大爷去世,侧身放进去时还被刮断了鼻梁。
棺材可能真的变小了,但武大爷的鼻子确实大,几乎是米庄的一个标志。周边村里的人,谈到米庄人的善良和气总是说,“你们村那个大鼻子人特别好。”武大爷待人好到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如果他只有两条裤子,你去问他借三条,他还会管别人去借一条来,再一起拿给你。他总是眉开眼笑,不像秋田的父亲一辈子都绷着脸,面无表情。
在秋田的记忆里,父亲是一团滚动的乌云。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的形象依然不带一丝亮色。
“爸爸的漆,还有剩的吗?”秋田问。
秋平皱起眉头,说早就扔了。她对生漆的恐惧丝毫未减,秋田意识到这句话问得如此徒劳,一个生漆过敏的人,怎么可能留着那些漆呢。就算留着,这么多年过去,可能也变质了吧。
秋田在记忆里搜寻父亲使用过的行头,尖竹片、塑料罐子和斧头,她熟悉它们的样子和用法,只是此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像父亲一样去操纵它们。
人生的荒诞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父亲,一个阴森森的家,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一个继承了这个男人血脉的丑女儿……这些遭遇加在一起,就成了命运。秋田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此刻四十岁的自己,已经有能力改变和谋划剩下的人生。
还有一大片玉米没摘,秋平不再说武大爷的事,背上背篓风风火火地出门了。秋田的笑意悄然漫上来,秋平一走,她就从柴房里找来斧头、柴刀、一截大满玩腻了丢下的竹筒和一个空矿泉水瓶,沿着曾经熟悉的那条小径,出发了。
太阳仍有几分热辣,树上剩少量的蝉,在作最后的吟唱。蜿蜒的小径掩映在斑驳的树影里,秋田走得很快,没有城里人上山时的那种步履迟疑。一切都太熟悉了,就连冒着热气的牛粪也是熟悉的味道,她时不时挥动柴刀,砍掉路旁不安分的藤条和树枝。
小径最终消失在漆树林中。
漆树上密密匝匝的叶子已所剩无几,倒是攀爬的各种藤蔓,留下一撮撮星星点点的绿。秋田把竹筒劈开,削成一头尖尖的竹片,选一棵不高不矮的树,依照多年前父亲的样子,借助斧头敲击的力量,把竹片尖尖的一端插进漆树树干,漆树崭新的伤口流出的液体像眼泪,一滴一滴,悉数落进矿泉水瓶里。
不是多雨的季节,漆树的汁液并不丰润,等矿泉水瓶装满,怕要花上好些天吧。秋田听着轻风穿过漆树林发出的呜咽声,心想要是春天就好了。这时,从远处传来男人低沉的歌声,唱的却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歌声断断续续,随随便便,全无原本的样子。
秋田靠着树干休息了一会儿,渐渐觉得口渴,于是循着来路往回走。她一手提着斧头,一手拿着柴刀,留给漆树林一个彪悍的背影。而平日里的她,拎着LV包包,穿着高跟鞋,化着精致的妆容,与这一刻的形象没有任何关联。她穷其半生努力摆脱这属于生命的底色,却不想突然有一天,过去的时光复又变得如此具体而直白。
歌声越来越近,漆树林越来越远。那个唱歌的男人,拿着一把柴刀,在地里砍已经干掉的玉米杆。秋田的脚步迟疑了一下,然后匀成随意的速度,走过去。
“忙啊?”
“啊,秋田……上山做甚?”男人转过身,擦了一把汗,他的嘴角渐渐往两边脸上拉,演变成一个巨大、空旷的笑容。
“随便转转……”手里的斧头和柴刀低垂着,秋田随意答道,也不管手里的行头是不是衬出些言不由衷。后来她把斧头往两棵玉米中间一丢,随即坐在手柄上,动作娴熟如往昔,仿佛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
“听说你爱人身体不好?”短暂的沉默后,秋田试探地问。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下来,和这个早已是过去式的男人攀谈。她眯缝着眼睛望着他,曾经熟悉的那张脸似乎略微卷缩了一下,然后又渐渐地恢复刚才的舒展度。
“不大好……”
她其实并非真的想打听他妻子的病情,这一点他当然是了解的,所以答得并不多。她在斧柄上闲坐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以前常有的那种咳嗽,心想他的肺病应该是彻底好了。而他呢,一直站在那儿,手里的柴刀晃来晃去,在一根玉米杆上反复拨弄。
一丝局促,她当然觉察到了,于是准备起身告别。原本是想扶着玉米杆站起来的,不料玉米杆却断了,她一个趔趄差点要摔倒,情急之下抓住半米处他伸来的手,方才站稳。
这两双手在二十年后以这种方式得以重逢。她明明看到他的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复归于审慎和平淡。
“你什么时候回去?”
“再过几天吧……”她松开刚才相握的手,弯腰去拿地上的柴刀和斧头。
一个“回去”,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她早已不属于这里,他也不属于她扎根的那个地方。他们像两条方向不同的轨道,此生大约再难有什么交集。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十秒,然后她扬了扬手里的柴刀,转身离去。
歌声没再响起,身后的小路,渐渐和山地、树林融为一体。
她回到老屋,秋平还没有回来,大满在院子里睡着了,鼻尖上歇着一只黑色的蝴蝶。大满睡着的脸,俊秀清朗,与弱智这类词没有任何关联。她免不了又想,要是以沫能长成这样就好了。
秋田觉得命运就是一场恶作剧,和不爱的人鬼混,和丑陋的人结婚,生难看的孩子,过看似光鲜实则败絮一样的生活。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从来没有谁拿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架在脖子上胁迫她,就连李大齐第一次搂她的腰,也是得到应允的。
她觉得运气不好。这时,停在大满鼻尖上的蝴蝶,突然扑扑翅膀,飞走了。她不再发怔,寻了把椅子在门口坐下,掏出手机,打开网络,开始百度去首尔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