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潘大富就来到自己家的地里,看着那些长得歪歪扭扭的麦苗,蹲在地头抽闷烟。潘大富愿意看着一望无际的绿,看着自家的十几亩土地,温顺得如同自己的子民,而自己则是这片土地的王者,庄稼们则像冲锋陷阵的列队士兵,让潘大富用旱烟杆子随意一指,便如将军的令牌,无所不能。潘大富喜欢带着些泥土气息的清新,他觉得这土地是有生命的,生龙活虎,它压抑了一个冬天的力量无处施展,便将所有的渴望浸在空气里。潘大富还喜欢缩了一冬脖子的麦苗慢慢返青的味道,新鲜得如同三伏天的井拔凉水,从骨头里往外唱着歌。惊蛰之后,麦苗一天一个模样,争着劲地往上蹿,站在地头,似乎总能听到麦苗的笑声,涌来荡去,能把整个人都灌醉了。每每这个时候,潘大富总喜欢在地头蹑手蹑脚地走,像是与刚刚张开翅膀的飞虫们捉迷藏。总喜欢从长得最旺的麦苗上掐下一两片叶子含到嘴里,感觉比看娃们吃奶还香,比刚满仁的麦粒还嫩。到麦芽分蘖的时候,就不能再掐麦苗了,那个时候麦苗需要阳光,需要养分,要多施些肥料。这就和党委政府一样,国家穷的时候交些皇粮国税集中力量办大事,国家富了就给老百姓补贴呢。潘大富一辈子感激党和政府,他知道如果是在旧社会,自己就是一个穷鬼,什么也做不了,吃不上饭,更别想娶上媳妇。是党和政府给了他吃穿用,给了他一个家,还分给了他一家人满眼绿油油的土地,现在又开始给补贴了。潘大富发现自己想远了,这麦苗返青和政府搭不上界,更和他娶上娶不上媳妇无关。
只是潘大富感觉,今天的麦苗似乎有些不爽,烟吸得也有些闷气,抽在嘴里没有太多的味道。他抽了一辈子的旱烟袋,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都抽烟卷儿了,可他还是觉得抽旱烟过瘾。女儿从城里给他带回来时下最好的烟卷,可他抽不惯,坑死人的贵,抽起来没劲儿。所以女儿送给他的烟,十有八九都要焐烂了。这种烟又没法送人,否则人家会说闲话。儿子从城里来,让他把烟戒了,他给儿子开玩笑说年轻时就说过,戒了媳妇也戒不了烟,谁叫咱的烟龄比婚龄还长呢。这话让父子俩都感觉不痛快。潘大富想起了去世的老伴,儿子想起了娘。两个人便不再说话。这种玩笑也仅此一次,潘大富再也没有开过。想起自己的这句玩笑话,潘大富在心里笑了笑,他平时很少开玩笑,一直很认真地过着日子,所以儿子对他的话接受不了可以理解,人确实不能拿逝去的亲人开玩笑,否则会遭报应的。
从春节前村里拿着征求意见书挨家挨户签字划押开始,潘大富的旱烟就开始没有了过瘾畅快的味道。从那时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了依靠,如天塌地陷一般。他不认字,不知道村里的意见书上写了什么,但他知道是乡里要把自己所有的地都征过去,盖一个化工厂。这个厂子原来是在县城边的,城里人被厂子的味道熏怕了,便由政府出面强制搬迁。搬哪儿去呢,地块儿选来选去,那王八蛋企业老板最后就看中了这块全县有名的吨粮田,说是风水好,将来企业能挣大钱,并且是几县交界,没有人管污染的事。潘大富不明白,几个县上边没人管,老百姓也不能管吗?自己的地就是不给他,他又能怎么样呢?大家伙儿都知道是一个污染企业,都还巴结不迭,不就是因为企业给了每户二千块钱吗?话说回来,二千块钱算什么啊,人穷不能志短,将来连干净水都喝不上的时候,二千块钱能做什么呢?潘大富更不能接受的是,他家的承包地全部都在企业想征的地块里,如果答应了征地,自己家里就没有一分地了。潘大富觉得,地是自己的命根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企业征去,哪怕豁出这条老命,他也不能答应。
“大富叔,一个人在这儿干啥呢?”潘大富回过头,见是三别楞扛着铁锨走过来。
“不干啥,你这是去哪儿?”潘大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问。
“去地里看看,我觉得应该浇地了,只是这地浇得也不舒坦。大叔,听说你去省里上访了,上级怎么答复的?”三别楞抱着铁锨站住,问。
“连个上级的影子也没见到,就被县里截回来了,县里让去乡里解决。”
“乡里能给解决个屁,这些当官的就是推来推去的官官相护,根本不想给老百姓做主。”
“俺怎么听说你已经签字了?”三别楞向来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主儿,这次征地不知为什么也不挡了。
“嗨,那几亩烂地,俺还真不稀罕。不过咱爷俩说,咱这次沾大光了,他们不但多给了咱一些钱,还答应咱到企业里当工人,咱是两头落好,为何不签呢。再说了,除了这块地,俺家还有小洼里的地可以种,不像你们家,除了这块就没有别的地儿了。”三别楞满脸的得意。
“那你还去浇地?”
“最后一季了,多打一点就赚一点。”三别楞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大叔,你还得去上边找找,要是能把地要回来,他们给的补助咱们也不退,可就是两全其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