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喀纳斯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就住在克孜老人家里。
克孜老人是畅河的朋友。他们两个每次见面都很亲热,每次都是先握手然后还要拥抱。而且,他们还互称对方阿哈(哈萨克语,哥哥)。可是,要按年龄,克孜老人都能给畅河当父亲了。
我问畅河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不愿多说,我也没再追问。
克孜老人的家在喀纳斯河西岸去往白哈巴村的盘山路下面,上观鱼亭的区间车车场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喀纳斯新村。喀纳斯新村在喀纳斯湖西南约两三公里的地方。喀纳斯新村和喀纳斯老村一个西南一个东北,中间隔着喀纳斯河,河上有一座桥,叫喀纳斯河大桥。
过去,克孜老人的家在大桥东北面靠近喀纳斯湖出水口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喀纳斯老村的一部分,因为要搞旅游开发,把住在这里的包括克孜老人家在内的三十多户图瓦人,一起迁移到桥的西南面,也就是现在的喀纳斯新村这个地方。
克孜老人家的西边不远是山,南边是一片树林,树林跟前住着一户图瓦人,门前挂了一块“家访”的牌子,牌子上的汉字写得歪歪斜斜,像站立不稳的醉汉的样子。那就是巴勒江的家。
这一次,我还是让畅河把我直接送到克孜老人家。
我们的车停在栅栏外面,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就见克孜老人跟儿子哈图一前一后从木屋里走出来。畅河下车和克孜老人握手拥抱了一下,然后把我交给他们,自己又上车走了,说公司的人等着他去开会。
克孜老人见到我开心得像个小孩子,拉住我的手半天都不松开。看起来老人精神还不错,就是身体消瘦厉害。畅河给我说过,克孜老人开春时候病倒了,险些升天。
“您瘦了,阿哈。”我打量着老人满是皱褶的脸。
“我是学城里人,减肥。哈哈哈。”老人说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着。
“我爸爸春天的时候病了,躺了一个多月。”哈图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我把手里的一袋东西递给哈图,告诉老人我给他带了一些营养品,让他好好补养补养身体。
“谢谢你,我的孩子。这么远的路,把你自己带来就够了。”老人伸手拍拍我胳膊。
“我还给您带了一件漂亮衬衣,跟我里面穿的这件一样。”我给他指指我身上的衬衣领子。
“我的孩子,你再打扮我,我还是一只老山羊,变不成年轻力壮的马。”老人叹息道。他拉住我的手往他住的木屋走去,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吩咐哈图,“去把那只小黑羊赶回来。晚上给客人吃羊肉。”
哈图应了一声朝马厩那边走去。
克孜老人虽然瘦了,脸上的皱褶也多了,可性情变得很开朗。他过去说话不多,也不爱开玩笑,现在好像变了个人。
晚上,哈图提来一壶新鲜的牛奶酒。我和老人都喝多了,醉意浓浓地说着一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我把兜里的香烟掏出来丢给哈图,自己和老人一起卷莫合烟抽,结果弹烟灰没小心,把裤子烧了一个洞,我把手指戳进洞里给老人看。老人乐坏了,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布满皱褶的脸憋得鼓鼓的。他朝我竖起大拇指:
“你……好样的,我的孩子,这样活着才像男人!”
“这样还很凉快!呵呵呵。”我也笑得前仰后合。
牛奶酒和我们常喝的白酒不一样,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等有感觉了就晚了,醉了。我清醒一阵迷糊一阵,嘴巴和脑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想的是马说的却是驴。不管我说什么,老人好像都很开心。他一边听我说话一边很享受地小声哼着一个曲子,听起来有点像小孩子吃奶吃高兴的时候哼唧出来的声音。
哈图端了一盆肉汤进来,给我们一人舀了一碗。羊肉汤的味道很香,我都喝出野草的味道来了,于是就多喝了两碗,差不多把自己喝清醒了;可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像牛圈一样,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要跟老人打听什么事情。
“您要睡了吗?”我呆呆地看着老人。
“我在听你说话,我的孩子。你刚才讲,我们的牛奶酒比外国的酒都好喝,真是这样吗?”老人混沌的目光瞟着我。
“是我说的吗?”我努力回想自己刚才都说过些什么话,“好像是这样,比外国酒都好喝,已经把我喝醉了。”
“呵呵呵。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吃羊肉的城里人。你怎么不胖啊,我的孩子?”
“我想事情太多太辛苦了,所以吃不胖。”
“告诉我,你都想些什么?”老人皱着眉头盯住我看。
“多了,什么都想。对了,隔壁那个巴勒江,不是找到一个石头人头吗?我想看看。”
“别提石头人头了,我的孩子,巴勒江妈妈搁自己屋里供起来了,像神一样。昨天蒙卡依带来几个乡里的领导,想看看,也被她撵走了。”
“蒙卡依是他们家亲戚,不然对她不会那么客气的。”哈图坐在炕沿上抽着烟,看了看父亲。
“最好别去惹那老婆子,她会念咒,她会让你倒霉的。”
“可是,阿哈,我想看看那个人头。您知道那东西是哪儿来的吗?”
“巴勒江在他们家草场里找到的,打草的时候打在钐镰上了,差点把钐镰搞断。那是老天爷送给他们家的东西。”
“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它是不是应该还有身体?”
“谁知道呢,他就找了那么一个头回来。”
“我看这儿很多人家都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要是有人用石头雕刻一个成吉思汗呢?会吗,古时候的人?”
“不会的,没人会那么干。”老人摆了摆手。
“喀纳斯湖里不是有水怪吗?用石头雕刻一个神仙什么的放到湖边,保佑你们这儿的人,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老人听到“水怪”二字,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了。他什么话也不说,盯住我看半天,目光一下变得陌生起来。
我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在他们这儿,特别是在老人们中间,“水怪”是忌讳谈论的话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谁都说不清楚。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爬起来,喝过午茶还是提不起精神,头很痛,脖子也僵硬得像根木头。夜里可能受凉了。我一个人躺在炕上闭目养神。
“年轻人,你是被牛奶酒伤了,还是迷恋我们的木屋,都不知道出门了。”老人说着走进屋里来,站在炕边上望着我。
“您请坐。我头疼,还有脖子这儿。”我坐起来用手揉了揉脖子后面。
“我叫他们去给你拿牛奶酒,再喝一点就好了。”老人脱掉鞋子坐到炕上面,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袋向我递过来。
“我这儿有香烟,您抽吗?”
“那烟太绵了,像女人一样。还是抽这个吧。”
“好吧。”我把香烟丢一边,伸手接过老人递过来的莫合烟纸。
我们相对无言地坐着,自顾自地卷着莫合烟,然后点上抽起来。过了好一阵,老人抬眼看了看我,用手示意我坐到他跟前去;我坐过去了,顺手将莫合烟屁股扔到地上。他说他想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很久以前发生在湖边的故事。我有些惊讶,便小心地问了一句:
“是……喀纳斯湖边吗?”
“对。”
老人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莫合烟,一缕淡淡的白烟在他面前扭扭捏捏地升腾起来,拥挤到昏暗的屋顶下面。我一声不响地等待着,静静地在心里数着自己呼吸的次数。一只小飞虫“嘤嘤”地叫唤着骚扰我的耳朵。我对小飞虫很恼火,可也无可奈何,它一会儿左面耳朵一会儿又右面耳朵,来来回回打游击,完全把我当成一个侵略者了。
老人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开始讲起来。他的嘴好像没张开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像牛蝇一样,“嗡嗡”的。我尽量靠近他,把耳朵送到他嘴边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