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5年第03期
栏目:文学中国
暴雨连天,落得地不抬头,天不开眼。高风一袭长衫,打着伞,穿着长统雨靴,从戏工室值班后回家。
高风在走廊上撑伞,冷不防背上被人拍了一把。高风回头一看,是严纪委。严纪委兴奋地说,伙计,知道不?又涨了!高风知道什么涨了。高风问,涨到了多少?严纪委说,26.73。高风问,还在继续涨吗?严纪委说,当然,不然那还叫百年一遇吗?高风说,那怎么办?严纪委手一挥,说什么怎么办?上呗!严纪委是市纪委的一个干事,年纪与高风差不多,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干事。所以大院的人都叫他严纪委。将他的称呼与整个纪委连在一起叫,体现着对他的尊重。他听着温暖,也乐意接受。严纪委在纪委因为干事一个,平时当不了家,很少人跟他说话,人们见了他的面挤一下笑,算是打个招呼,弄得他郁郁寡欢的。但大院的人又有些怕他,不敢得罪他,因为严纪委在关键时刻很不好说话,不管是什么人,他拉得下脸,该怎么样他就要怎么样,很多人吃过他的亏。在这样的时候,人见了他就比平时热情好多,笑也不敢马虎。高风微笑着问严纪委,又上了?严纪委说,又上了。高风问,又督办?严纪委说,督办。高风问,当组长了吧?严纪委脸黑了,说姓高的,你少来这一套。严纪委将发的督办组的红袖章拿出来,朝胳膊上套,对高风说,姓高的,莫以为市委书记跟你铁,就跟我说笑话。现在我没时间跟你说着玩。我跟你先打个招呼,你不上江堤就算了,你上了江堤,你就给我正经些。不然,莫怪我严某到时候不认得人,出你的洋相!高风一脸真诚地说,我说的是真话。你应该当组长。严纪委说,组长是市委书记,市长才是副组长。高风说,你不管怎么说也是个督办员。严纪委说,你晓得就要得。你知道我上江堤干什么的?我上江堤是专门撤干部的!
高风出门就闹了个不痛快。心想,蠢到连话都不晓得怎么说了,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这时候天黑漆漆的,雨拼起命来下,平日静静的大院里各办公室灯火通明,电话铃此起彼伏,人声鼎沸。高风的心就格外地沉重起来。S市的长江边上,一河下去,便是江。长江到了S市就变得阔而宽,又有许多的湖泊与江河连在一起,长许多的芦苇和蒿草,飞许多的水鸟儿,所以不涨洪水则已,一涨洪水,山水下来,江水上去,S市就大半个浸在水里。这时候的日子就非同平常了。
电话铃响了。高风从梦中跳了起来,还未分出是家还是办公室,就抓起了话筒。话筒里传出冷静、吐字分明的声音:高风吧?高风连说是。话筒里说,高风,你的工资是不是领到头了?高风听出是宣传部胡副部长打来的。高风连忙说,我刚回家的。胡副部长说,我问你为什么跑回家?高风握话筒的手就有些紧,问:胡部长有什么指示?胡副部长说,我对你能有什么指示?市委的指示。胡副部长这样说高风心里就有些吃紧。戏工室与市委宣传部共一个支部过组织生活,胡副部长是支部书记,“七一”前开了一次支部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每个人都要说,轮到高风时,高风本来没有什么可说,但不说又觉得不合适,就对支部工作提了一个建议。高风笑着说,下次开支部会的时候,应该通知我参加,我还是个党员嘞。作为支部书记的胡副部长听了这话,脸上就挂不住。宣传部管着全市的宣传工作,因为忙,支部会就开得比较少。有事非得开的时候就开一次,有时候来不及通知高风,就开了。高风散淡惯了,胡副部长知道高风不爱开会,有时候通知了高风,高风就打电话请假,说戏写到了高潮,不好放下。高风这时候又这样说,好像他胡某剥夺他高某的党员权利似的,所以心里就恨高风,又不好说出口,脸上还是挂住了,作了自我批评,说他这个支部书记的工作没做好,下回一定加以改正。高风知道这回遇上了。高风说,胡部长,我写检讨。胡副部长说,我要你的检讨干什么?市委书记请你写戏。高风问,什么时候?胡副部长说,准时一点整,市纪委会议室。高风看表,一点只差三分钟。高风就忙得猴子跳圈似的,脑子里高速运转起来。看来市委书记请他写戏是真的,百年一遇的洪水到来,哪能不写戏?穿长衫,套裤子,找笔和本子。整齐了,拿着笔和本子,没忘对着穿衣镜,照照自己的尊容,然后戴一顶太阳帽,急急地朝大院赶。
高风赶到纪委五楼的会议室,看表,一点整。会议室的玻璃门关着,透过玻璃门,发现会已经开了。高风心里一紧。高风进去之后,看见铺着红地毯的会议室坐满了人。四角的立式空调没开,里边很热,人们一排排地坐着,不擦汗,也不扇风,眼睛盯着主席台。主席台上坐着市委书记、市长、纪委书记、组织部长。纪委书记主持会议,正在作开场白。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正在录像。这些人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纪委书记的开场白。坐在主席台上的市委书记见了高风,也不像平常高风迟了会,用手招呼高风到前面坐。高风看见参加会的同志,脚边放着鼓鼓的包,塞满了东西。高风没地方坐,显得极尴尬。但是高风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怎样扭转尴尬局面。高风找张桌子倚了,拿出本子和笔,开始作笔记,这样一来,高风就变被动为主动了。纪委书记说,大家都准时到会了,说明大家的觉悟都很高。这次从市直机关抽一百名干部上前线抗洪,这次是我市第三批向抗洪前线抽调干部了。现在我再点一次,高风到了没有?高风马上回答:到!纪委书记对严纪委说,高风到了,将他的名字勾掉。高风的汗就下来了,看来刚才是记了名字的。高风知道记了名字意味着什么,那将是通报批评或者是降级处分。纪委书记说,同志们,我省已经进入了紧急防洪期,表明汛情进入关键时期,一级战备状态。今天早晨的成陵矶水位26.73。去年同期水位26.71,我市付出惨重的代价,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一九五四年同期水位26.97。目前江水仍在上涨,百年一遇的洪水到了!同志们,长江高水位已经四十多天了,江堤受长期的浸泡,人困马乏,提心吊胆,所以派你们上江堤加强力量!部队已经派出一千多名官兵加强我市江堤防线。我市沿江已经有五万人夜以继日战斗在江堤上。同志们,现在我宣布战时纪律,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念了,每人发一份,你们自己看。纪委书记对严纪委说,严干事你发一下。严纪委就将纪委的红头文件,每人发一份。纪委书记扬着手中的红头文件对大家说,大家要严格按照上面规定的做!各位记住,洪水时期处分人是平不了反的,不存在冤假错案。纪委书记说完,请市委书记作指示。市委书记说,没有什么多说的了,要说的纪委书记都说了。组织部长对市委书记说,宣誓吧?市委书记说,宣誓!外面的太阳正当顶,市领导领着高风他们下到院子里。院子里树不少,荫也不少。市委书记领着干部们走到太阳地里,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长拉开一面党旗,干部们在太阳地里站成两排,市委书记站在前面,举起右手,握成拳头,举在头顶上。烈日当空,干部们身上的汗就像水一样下来了。电视台的记者,举着摄像机。市委书记站得笔直,正要宣誓。电视台的记者对着摄像机镜头说,不行,画面不好。市委书记一看,后面的干部们由于久未训练,队站得不整齐。于是就排队形,排演了两次。要正式宣誓时,市政策研究室的五十八岁的范主任,一头的白发,浑身的汗,湿贴了肉,热得站不住了。赶紧就有两个人扶住了他。市委大院是铁栅的漏墙,这时候就聚集了许多的人,站在漏墙外看热闹。本来很庄严的场面,因为范主任站不住,显得不庄重了。漏墙外的人,笑了起来。
市委书记很恼火,对电视台的记者说,站那么整齐干什么?又不是演戏!市委书记就举起了拳头,后面的人纷纷地举起了拳头。市委书记喊:我们是共产党员!后面的人喊:我们是共产党员!市委书记喊:我们宣誓!后面的人喊:我们宣誓!市委书记喊:洪水当前,百年一遇!后面的人喊:洪水当前,百年一遇!市委书记喊:我们决心,堤在人在!后面的人喊:我们决心,堤在人在!市委书记喊:誓与大堤共存亡!后面的人喊:誓与大堤共存亡!电视台的记者弃了范主任,将庄严的场面摄了下来,配了文字,急急送到市电视台滚动播出。宣完了誓,干部们又回到纪委五楼的会议室。两个年轻的干部扶着范主任,纪委书记赶紧叫来管会议室的小青年,打开四角的立式空调,将范主任扶到空调前吹。纪委书记说,老范,你是不是有病?有病就不要去了。范主任急了,挺身坐起来说,谁说我有病?我没病。纪委书记说,看你这个样子。范主任说,刚才我是太激动了。我身体好好的,我能行。让我去吧!范主任说着流出了眼泪。纪委书记望着市委书记说,这怎么办?市委书记黑着脸说,让他去吧。范主任抓住市委书记的手连说,还是书记了解我。
高风踱到市委书记面前,心想市委书记可能对他另有交待。市委书记叫他上前线,担负着与众不同的任务,那就是收集素材写戏。高风等了好半天,市委书记并没有什么要对高风特别交待的。高风只好退回来,找个位子坐下。市委书记回到主席台,对大家说,从现在起谁也不准回家。两点准时出发,七点钟前赶到各自的岗位,七点钟纪委电话点名,证实到岗没有。怎么去,你们各自想办法,七点钟前走也得走到指定的岗位。说完就乘车上江堤去了。
于是干部们各自打电话与单位联系车,忙得一塌糊涂。高风急了,他一袭长衫出门,其他的干部都做了准备,惟独他没有做任何准备。严纪委望着高风冷笑了,说你以为请你来喝酒是吧?高风哭笑不得,说姓严的,你笑什么,幸灾乐祸?严纪委说,我不跟你笑,七点钟一到,我第一个点你,你信不信?你在茅山指挥部是吧?谁在哪里,我这里都记着。高风急得炸,奔到办公室,给儿子打电话,叫儿子给他准备东西,拿点稿纸来。范主任站了起来,背起背包对高风说,再不走七点前就到不了岗。政策研究室是个小单位,由于经费问题,一部破吉普车早就停开了。高风想向宣传部要车,但一想起胡副部长,就打消了要车的念头。他宁可走,也不愿意向胡副部长要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