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风扶着范主任,沿着公路朝江边走。天又乌了,云在西边翻滚着,雷电在乌云里织布一般,眼看暴雨又要下来。高风对范主任说,我真是弄不懂你,你这是何苦?年纪大了,纪委书记叫你不要去,你正好就梯子下楼,在家休息。范主任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看看身边无人,对高风说,高主任,你是写戏的,还不懂板吗?洪水出干部,要不是去年那场洪水,向老二能升成市委书记吗?前年向老二还不就是个县长吗?比我高一级。今年怎样?今年人家是堂堂的市委书记啊!全是洪水帮的忙。去年我要是不上永保堤,我还能当政研室的主任吗?我这回要是休息,就永远的休息了。范主任动了感情,说我五十八岁了,从小队长搞起,当一生的干部,搞到现在这个样子,我容易吗?他叫我休息我就休息吗?
高风扶着范主任,好不容易拦了一部到城里拖蛇皮袋子回去的手扶拖拉机,歪歪斜斜地到了江边。公路上设了卡,不准机动车辆通行,因为公路泡涨了,机动车辆通行震动了江堤,有危险。高风和范主任只得下来步行。江边的散花镇,江水高过了堤里的村庄,内湖的水一片汪洋,所有的地面都被暴雨和积水泡烂了,树在水里,草在泥里,路在泥里,到处都是腐烂的气味,水涨江风吹,刺鼻子的腥味。
江堤上的哨棚每隔二三十米就是一个,都是那种用树架起的人字形窝棚,用尼龙纸和帆布盖的,两头通风。高风扶着范主任沿着江堤走,守堤的人们蹲在堤上正在吃晚饭,旁边站着送饭的孩子或婆娘,守堤人解开系钵子的毛巾,埋头对着江水吃,谁也不理会高风和范主任。走了一会儿,到了一个棚子,范主任对高风说,感谢高主任!我到了,你继续朝前走。果然就有一个年纪大的吃饭人抬起头来,同范主任打招呼,范主任,你又下来了?范主任说,张村长,我又下来了。张村长问,还是主任不?范主任说,还是主任。张村长问范主任,你吃晚饭没有?范主任说,没吃。张村长把吃了一半的钵子,递给范主任,说范主任,没得酒给你喝,饭还有半钵子。范主任说,我喝点水。范主任接过钵子,真的喝水。张村长旁边的婆娘对男人说,你要死了?范主任吃你剩的?张村长说,有剩的吃就不错了。高风站在那里望,掇钵子仰天喝水的范主任对高风说,快走你的。高风听到背后范主任吐水的声音。高风知道范主任中暑中得不轻。高风急急地走,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大棚子,顶上插着一面鲜艳的红旗,近了,一看字,写的是散花村中心哨棚。高风松了一口气,连人带包地站在棚子门口。抬手看表,七点。看见棚子里只有一个瘦后生,蓄着长头发赤着上身,坐在放电话机的桌旁。其余的人都在棚子外的江堤上看水。这时候一道闪电鞭下来,大雨就惊天动地地下来了。只一下子,高风就全湿了。江堤上看水的人们,全跑进来,找雨衣雨裤穿,只听见一片穿雨衣雨裤的声音。有一个声音高声地喊:各人到各自负责的地段!你狗日的长头毛,你把电话给老子守好,指挥部的电话记录要一字字写清楚,出了事上面要我的头,我要你的颈!一道闪电,将那人的脸照白了,高风看见那人,正很高很黑地狞笑着。那人回头看见了高风,问:你是什么人?赶什么热闹?高风说,第三梯队的,来报到。那人说,好,又来了一个官。愣着干什么?穿雨衣,跟我上堤!高风说,我没带雨衣。那人望着高风,像见了一个怪物,说没带雨衣?没带雨衣你来干什么?高风没带雨衣,主要是胡副部长捣的鬼。那人将身上穿的雨衣脱下来,丢给高风,说我就怕你们这些爷。你们这些爷来做什么?高风站在雨里说,我湿了,还穿什么?那人笑了,说也是的,还穿什么?那人迅速穿好雨衣和雨裤。大风一下子刮来,棚子里全是水。那人将高风背上的包,一把扯下来,丢给桌子前守电话的赤膊年轻人,说长头毛,你把他的包抱在怀里,给我看好,打湿了老子拿你是问。这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长头毛正要伸手接,高风奔过去,一把抓起了话筒。严纪委问:散花村吗?高风说:是。严纪委问:高风到了吗?高风说,我就是。
高风随黑脸奔跑在风雨飘摇的江堤上,这时候只听见沿江堤的各个村子里沸腾起来,全是人呼叫的声音。江堤下树林中条条泥泞路上,人群像蚂蚁样地朝江堤上奔。男人,女人,还有不少的老人和孩子,每人背着一捆稻草,上了江堤,沿着江堤,一字儿排开。黑脸拿着话筒,沿江堤奔跑着喊:一组到齐没有?风雨中有人大声回答,一组到齐了!黑脸喊:二组人到齐没有?闪电中有人大声回答:二组人到齐了。高风随着黑脸跑,从一组喊到十五组,都回答:到齐了!黑脸跑回中间地带,拿着话筒高喊:现在我命令,伏浪!黑脸将雨衣一把脱了,包住话筒,扔在江堤的草丛中,抱住身边人给他准备的一捆稻草,跳到江水里,所有的人都抱着稻草,随他奔到水里,伏在江堤迎水面的水线上。没有人给高风准备稻草。高风急了,空着手跳到水里,张开两膀。江堤迎水面,人挨人,密密麻麻,伏在草屑和浪沫里,所有的人浮着头,张着嘴,只等风大,只等浪起。伏了好半天,雨小了,风也渐渐地小了。黑脸身边的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抬头看天,从水里站了起来,爬到了岸上。黑脸大吼:开放!你怎么上去了!那男孩说,溃不了。黑脸从水里爬起来,走到那男孩面前,伸手拧住了男孩子的脸吼:你怎么知道溃不了?男孩痛得挣脱黑脸的手,说我用微积分公式反复计算过大堤的承受力,这点风浪溃不了。黑脸狞笑了,说你这么会算,北大清华恐怕录得起?男孩说这我也仔细算过,没得问题。黑脸气不过,又伸手拧住了男孩的脸,就你聪明?去年永保大堤怎么要溃?还不是这宽,这高,这大?男孩说,五爷,请你将手拿下去,我告诉你,这是侵犯人权!黑脸呵呵地笑了,说老子就要看看你的人权!男孩说,放开!黑脸说,你回答老子!男孩说,我告诉你去年永保堤要溃,不是堤的问题,是白蚁洞。黑脸气得扬起另一只手,给了男孩一耳光,吼:你能保证这堤下就没有白蚁洞?男孩捂着脸问:你怎么打人?黑脸又一耳光过去,说问得聪明,老子这时候就要打人!我用手打人算什么?市长去年这时候还用棍子打人呢。男孩问:年年发洪水,你们年年就可以随便打人吗?黑脸望着男孩呵呵笑,说,对,你告老子去,看有门没有?这时候从水里爬上来一个老人。老人上前对男孩说,蠢孙嘞,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能爬起来说溃不了?一九五四年发大水伏水的时候,爷爷退了半步,枪就响了,差一点毙了。现在是法制社会,拧脸肉打耳光算好的。男孩捂着脸说,那就溃得了!黑脸转过脸问:你说什么?男孩说,那就溃得了!黑脸问:你怎么知道溃得了?黑脸气不过又要动手。老人赶紧将男孩拖到水里,水里的男孩捂着脸哭了起来。伏在水里的高风一阵心酸,领教了说什么都不对的滋味儿。老人给男孩屁股一脚,吼:明年你就不用伏水了。水里的黑脸咬着牙哧哧地笑,老大,明年叫你的孙把我们散花村全搬到京城去!做兄弟的也跟你沾点光。老人喷了一口水,说,老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再说就无鸟味。
这时候高风看见电视台的南记者扛着摄像机过来,先是天,后是堤,然后对着伏浪的人扫。扫了一阵子,拿话筒过来,对着水里的黑脸问了一阵,水里的黑脸答了一阵,南记者说了一声好,然后关机走了。高风认识南记者。南记者每年洪水到来的季节都要为S市出几手绝活,让S市在中央台和省电视台露脸,是S市脑子活、点子多、来得快、资深的台柱子。去年S市永保堤白蚁洞出险,S市倾全力死保的专题片在中央台播出,全国引起轰动,就是南记者拍的。黑脸爬起来,对水里的众人说,起来!各人回家换衣裳。高风这才明白,原来是演习。演习风高浪大,如何伏浪保堤。村民们纷纷从水里爬起来说,在江边过一生的日子,这哪像南风陡起的天,原来是演习。黑脸说,同志们,不要以为是假的。百年一遇,什么事情不能发生?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
高风一身湿随着黑脸朝中心哨棚走。天快黑了,西边天上的雨,仍在云中下,晚霞下的雨线,像黑帘子一样。黑脸问高风,吃晚饭没有?高风说没有。黑脸说你去吃。说完就叫守电话的长头毛带高风到堤脚下的屋子里。路上高风问长头毛,黑脸是散花的什么官?长头毛说,村支书。高风问当了几年?长头毛说,开始做生意,先富起来后,镇委书记要他当的。长头毛带着高风来到堤脚下的屋子。堂屋里电灯由于电压不足,昏黄地亮着。长头毛说明情况,女主人从厨房里出来,很不好意思地在围裙上搓着手说,收碗了,我再给煮碗面条行不?高风刚要说行,长头毛说冯婶,支书说锅里还有剩的。高风忙说对,锅里剩的就行。女主人说,那怎么行?没得菜咽。长头毛说,冯婶,支书说还有咸菜。高风忙说行,有咸菜就行。五十多岁的女主人就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将锅里剩的锅巴用碗盛出来,将咸菜掇到堂屋桌子上,让高风吃。锅巴冷了,难得咬,咸菜也是剩的。高风一点胃口都没有,吃了一点就放筷子。女主人转身回房去了。高风放了碗筷,胃里一阵响。高风踏着黑暗出了门,女主人出来收拾碗筷,默默地望着出门的高风。
高风来到江堤上,这时候市计生委的王副主任从分指挥部开会回来了。王副主任比高风年纪小,是搞材料出身的,平常王副主任称高风为老师。王副主任超过警戒水位就上堤了,作为国家干部包散花村堤段。王副主任见了高风,说高主任,你来了。高风知道自己是后来的,根据组织原则,应该自觉接受王副主任的领导。高风说王副主任,高风向你报到。王副主任笑了,说向党报到。高风点头说,是。有什么指示?王副主任说,市委强调了纪律,国家干部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岗。省、大市和市三级督办组日夜巡视,随时点名抽查。高风说,明白。
雨后,天上的星星出来了。江风兴起,一阵阵地吹。中心哨棚的人多起来,每人一乘竹床,默默地坐在堤上的哨棚处。高风没有竹床。高风在长头毛的竹床沿坐了下来。高风知道洪水季节,中心哨棚就是散花村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三个层次的干部这时候都到齐了。第一个层次是国家干部,王副主任和他。第二个层次是镇的干部,任副镇长和镇企管会的三个干部,任副镇长分管镇企业。第三个层次是散花村的村组干部。散花村十五个村民小组,十五个小组长,十三个村干部,散花村大,比别的村干部多,就开会传达分指挥部的命令,会由镇任副镇长主持。任副镇长扫了一眼到会的人,对长头毛说,任副书记呢?长头毛说,在屋里看书。任副镇长问:看什么书?长头毛说,看名著。任副镇长没好气地问:什么名著?长头毛说,中国的《三国演义》,外国的《人间喜剧》。任副镇长说,去把他叫来。长头毛下去叫任副书记去了。一会儿,任副书记来了,手里拿着红红的一支烟,在堤上找块青草远远地坐下来。任副镇长只开了一个头,就让黑脸说。高风知道洪水季节对于干部的管理,是互相制约的,上面有规定。国家干部下来,归村党支部和村委会管理,村党支部和村委会又归镇干部管理,镇干部又归国家干部管理,国家干部又归督办组管理。会由王副主任传达分指挥部关于市委的命令,主要是对国家干部的。接着任副镇长传达镇委关于市委的命令,主要是对镇干部和村干部的。接着是村支书黑脸讲话,总结上段,布置下段,主要是对村干部和组长的。会开完了,任副镇长问任副书记:老任,你有什么话?坐在青草地上的任副书记说,我没什么说的。高风就想,这任副书记是怎么回事?任副镇长就说,大家听好,从今天起所有的人都上堤睡,特别是国家干部!高风看见任副书记猛吸了一口烟,那火红红的。会开得很短。负责各段的村干部领着各组组长到哨位去了。中心哨棚的江堤上,只剩下黑脸、村长、镇的干部、高风,以及王副主任。
江风徐徐,青草中的蚊子们成团地开始进攻。黑脸就开始打趣。黑脸对镇企管会的胖副主任说,杨副主任,明天,是不是把爆竹放了?胖杨的巴掌在胯子一拍说,放就放。黑脸说,要放我就收份子钱。每人十元。黑脸说,放了那就不是好玩的事,认干女儿,你几多的礼钱。胖杨说,两百元怎么样?那好说。黑脸说,那我就通知人家大人,你准备办酒。胖杨说这是好事,我两个儿子正缺一个女儿。黑脸说你莫搞错了,是干女儿。胖杨说,你跟我老婆请示一下,她没意见,我就没意见。高风正在静想,这闹的什么事?
这时候任副镇长对黑脸说,你把班重排一下。黑脸说好。黑脸就把年轻的村长叫到一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年轻的村长赤着上身,白着身子,走到横放的大黑板前,擦了上面的字,用粉笔重新排班。大黑板是从村小学拖来的,村小学放了假。村长高中毕业,字写得好,是市书法协会的会员。村长白着身子,用彩色粉笔写了报头,按照黑脸的吩咐,在横放的大黑板上排班。一笔一画的,写很正规的楷书。高风看见最上面就是他。他排的是第一班,马上就要上。任副镇长对高风说,你初来不熟悉情况,让杨副主任带你查。胖杨很乐意带高风,穿了长统雨靴,拿着手电筒和锨,对高风说,走。高风什么准备都没有,既没带雨靴,也没带手电筒,更没有锨,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王副主任连忙拿过自己的雨靴和手电筒,给了高风。黑脸就笑,说还是王副主任是领导。高风的脸就红了,好在是夜里,没人看得见。胖杨带着高风沿着堤外脚走,查得格外的细。从堤下段查到堤上段,每一个草丛,每一个渗水的沟,都没有放过。一路查,一路要高风注意,不好玩,出了险,干部就当到了头。胖杨带着高风仔细地查了一遍,就休息去了,留下高风一个人继续查。高风沿着江堤走。堤脚下的村民们,拉开人网,提着手电拿着锨,就像工兵探地雷似的查险。他们一心扑在大堤上,夜以继日,二十四小时不断人,保护赖以生存的家园。高风的手电射到哪里,哪里就有手电呼应。江堤脚的村民们在林子里、电光下,像辛勤的蚂蚁,高风心里涌上的感动,像涨堤的江水一样。江对面新兴的工业城市黄石市,灯火辉煌,映在江里,使宽阔的江水很美丽,很平静,就像一座阔大的舞场。被淹的杨树们,露着梢,成为背景,江对面不时传来美妙的音乐。江堤上不时有木棍样的东西横在路上,高风用手电一照,吓出了冷汗,那是蛇。高风用手中的锨,将蛇挑开。心想要是王副主任不给他雨靴穿,那该是一件多危险的事。那个胡副部长害他害得不浅。高风不敢掉以轻心,一刻不停地巡堤,招呼着堤脚的村民。堤上,一个年老的村民拉住了他,高风认出是天黑时拉孙下水的那个。老人对高风说,干部,我对你提个意见怎么样?高风递老人一支烟,说老人家,你说。老人吸着烟说,临江村的人不像话,查险不力,你给说说,他们与我们穿的一条裤子啊!要是江堤垮了,不都在水心里?高风一阵感动,说老人家,我一定向上反映。老人说,有你们我就放心了。
高风交班是凌晨四点。高风喊起接班的,才发现没地方睡,高风就扯了个草袋子,躺在江堤上。晚饭没吃饱,加上蚊子多,高风怎么也睡不着。这时候,省、大市和市里三级督办组的车,织网般地从上查过来,从下查过去,一来就查当班的,查完当班的就点名查国家干部。于是就要一遍遍地翻身坐起来答“到”。高风刚刚昏了一会儿,被冷醒了。其他人都是有备而来,独他高风什么都没带。高风默默地忍受着。怪谁呢?谁也不怪,怪他自己。这时候高风看着那些裹着被单睡竹床的人,心想什么叫幸福,那才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