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历六月的天,亮得早。东边露出了鱼肚白。天晴了,空气中散发着很浓的大粪味儿和各种动植物的腐臭味。沿江的散花村,靠种菜为生。种出的菜用机帆船,送到对面的黄石市去卖。种菜需要肥,大粪是村民的宝贝,所以厕所就一户人家一个,低矮,有的有顶,有的无顶,只有半截遮人的墙。这样的厕所,成群地散落在屋前,与鲜亮的楼房构成一道风景。
高风洗漱完,就在门前树下的风里记日记。高风有记日记的习惯。不论到哪里,他都要记日记。其他人都在堤上酣睡,村子里很安静。这是洪水季节村子里最安静的时候。黑脸在堤上醒来,翻身坐起,双手揉着睁开眼睛,见高风在堤脚的树下拿小本子捏在掌里写,很好奇。黑脸下堤,到高风面前,停住了,问:高主任写什么呢?高风说,记点东西。黑脸问:记什么?高风说,随便记记。黑脸问:有什么可记?高风说,有很多东西可记。黑脸想看高风写什么。高风记日记有个毛病,不愿给人看,就用手遮着本子。黑脸想看看不到,不好在高风面前再待下去,就黑着脸朝地上响响地吐了一口痰,装着有事进屋去了。高风记了一会儿,觉得黑脸的行动不对劲,心想,这个黑脸,为什么对他记日记这样关心?
这时候村中的江堤上传来凄惨的号哭声。高风合上本子,慌忙赶到村中的江堤上。黑脸也慌忙地赶到了。村中的江堤上,聚集了不少的村民,男女老少一大群。江堤上的一棵古柳下,并排跪着三个汉子和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还有一大群姑娘和小子。看来是一家人。三个汉子对着江水,头挨着地磕,用手掩着脸,大声嚎啕,娘啊娘!你为什么要这样?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个劲地哭,娘啊娘,我的娘!姑娘和小子们趴在地上哭,婆啊婆!高风头皮发麻,知道发生了不幸的事。黑脸的脸更黑了。黑脸站在三个汉子的后边,冷冷地说,不要哭了!听见没有?有孝心,把你娘的尸体找回来。大清早的,扰乱人心,不知的人,还以为堤溃了。三个汉子还在哭。黑脸说,还有脸哭?快别出声。平时待娘好一点,娘能走这条路吗?高风这时候看见江堤古柳下,整齐地摆着一双鞋。那是一双古老的绣花鞋,鞋头上用丝线绣着莲花。鞋头尖尖的,是一双裹了脚后又放了脚的人穿的。鞋已经变黑了,只有上面绣的莲花还亮着颜色。听了黑脸的训,三个汉子和家人都不哭了。老大拿起古柳树下的那双绣花鞋,蒙在脸上,泪无声地流。老大流着泪说,娘啊娘,水退了,水退了啊!高风朝江里一看,果然水退了。插在水里一人多高的木桩,上面的水线朝下退了一厘米。这木桩是村民们插的,高风夜里巡堤时就发现了。木桩雕成人面蛇形。高风知道这是久居长江之滨的人们镇水的图腾。长江两岸每个村子的江堤上,洪水季节都立着这样的一根木桩。清早起来,村民们首先要到江堤上看这根木桩,首先看歪了没有,要是歪了,说明大祸要临头,必须做好逃命的准备。若是没有歪,说明没有大的危险,用不着惊慌。木桩没有歪,水退了,天也晴了,村民们忙碌起来,将系在堤上的帆船解开,发动了,送菜到对江的黄石市去卖。江面上许多的杨树和柳树只露着梢儿,在浪里浮。高风知道江外原来有很大的一片滩,水未涨起来前,是很大的一块沃地,杨树柳树的尽头才是江的主航道。因为封航了,许多拖沙的船,停在江湾里。江湾里很平静,木雕的图腾没歪,直直地立在堤上,退了的水线刻在上面。黑脸见那一家收了哭,说,大婆一辈子不容易,以往的事,你们都是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就要看你们这些儿孙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记住一条,这回不能再丢我们散花村的脸。再丢我们散花村的脸,莫说我黑脸六亲不认!三个汉子流着眼泪连连点头。黑脸对高风说,高主任,我们走吧。高风说,你先走。黑脸冷笑着问高风,新鲜是吧?高风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黑脸见高风那样子,一个人走了。
一个老人解着系在古柳树上机帆船的纤,望着江水,眼里一片空茫。高风认出是昨天拉孙下水的那个老人。高风问老人家,出江呀?老人说,出江。我得去把吴婆找回来。高风问,出了什么事?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吴婆婆走了。高风掏出一支烟,递给老人,老人掏出打火机,火苗儿一闪,一阵烟便从老人的鼻子冒出来。老人吸着烟对高风说,老婆婆姓吴,今年九十岁了,是散花村第一个高寿的人。散花镇地处吴头楚尾,姓吴的多。吴婆婆是吴王的后代。当年吴王领兵大破楚兵,在散花洲击鼓散花犒赏三军,散花由此得名。吴婆婆丈夫死得早,守寡养大三个儿,三个都成家立户了,儿生儿,孙生子,儿孙满堂,按说应享天伦之乐。但是儿孙多了,各顾各,吴婆婆的生活没了着落。吴婆婆年纪大了,长年有病在身,好又好不了,死又死不成,长年病在床上,一口气儿断不了。今年发这大的洪水,久病在床的吴婆婆认为老天要收人,不收人洪水就退不了。她活得太长了,所以她就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爬到堤上,将绣花鞋摆在古柳下,跳了江。鄂东有祭江的古俗,九十岁的老人,为了退洪水,用她的生命,作了牺牲。面对滔滔的江水,高风的眼泪流了出来。高风说,江水果真退下去了。老人说,你也信吗?高风说,天地间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啊。老人凄然道,我一辈子在江上打鱼,跟水打了一辈子交道。这不是退水的水啊!退水的水,要被太阳晒老,晒死,晒成铁灰。你看这水,这活,这鲜,这腥,不是退水的水。这样的时候退水不是好事,不是上游溃了口,就是下游打了堤。老人发动柴油机,驾着船出江寻吴婆婆的尸首去了。机帆船经过水面上的杨柳树梢,划出一条弧浪来。高风心里沉甸甸的。
高风回到中心哨棚,打开电视机,看滚动新闻。果真出事了。上游的牌洲湾堤溃了,下游的九江大堤溃了。朱总理赶到了九江,正在电视里大发脾气,说九江的防护堤竟是用竹竿代替钢筋浇倒的,人命关天,腐败到了何等的地步?要严厉查处!高风的心一阵阵地紧,那样热的天,高风竟冷得打起了哆嗦。高风想补记日记,从包里拿本子,发现包被人动过。问长头毛,谁动了我的包?长头毛望着高风,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没人动过。高风问:是不是支书看过我的本子?长头毛慌了,说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他看过你的本子。他说我看看这狗东西记的什么。高风气得不行。高风问长头毛,他看后说了什么?长头毛说,没说什么,只说这东西得防着点。高风心里火起,但是忍住了。
太阳升高了。太阳光亮得人睁不开眼睛。哨棚里气温升了起来,长头毛的桌子上放着一支温度计。长头毛对什么事都新鲜,除了记每天的水位之外,还要把每天棚子里的温度记下来。长头毛看着温度计,问棚子里的人,你们知道现在的温度是多少?黑脸没好气地说一百度!长头毛说,哪来的那么高?黑脸问多少?长头毛说,一百度的二分之一。黑脸说,谁叫你狗日的拿这东西进来的?气愤地将温度计拿起来砸了。水银马上汽化了。长头毛心痛温度计,说你赔我。黑脸笑着说你等着,老子赔你一耳光。这时外面有车子开来的响声,黑脸忙迎了出去,发现是镇计生办的。一个人跳下车来,同黑脸耳语了几句,黑脸的脸更黑了,喊出市计生办的王副主任。两人说了几句,匆匆地进了屋。
高风知道又有大事。高风知道特殊时候不是他的事不能多问,目前最关键的是把自己的事做好,不出差错。白天也是轮班制,当班的人出去巡堤去了。不当班的人,上面规定不能离棚子。村干部们白天不在中心哨棚,一是各人有各人的责任段,二是除了抗洪之外,村里还有面上的工作。镇的任副镇长到镇里开会去了。任副书记没有上堤,在主家的后房看名著。中心哨棚里,剩下高风、胖杨和他带的兵。七八个人坐在火一样的中心哨棚里,胖杨拍胯子,唱革命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朗的天》,唱得眼睛放光。胖杨原来是散花村的村长,家在散花村,人熟,地熟,什么时候他都会找乐子。胖杨正唱得带劲,长头毛瞧一眼棚子外,说来了!胖杨看一眼棚子外,马上不唱。高风看见一个穿连衣裙的小女孩,戴着一顶太阳帽儿,骑着一辆自行车,车后驮着一个白色的泡沫箱子来了。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像江边的一棵小白杨树,小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小女孩来到哨棚,将车子停在门外,叫:冰棒,冰棒!胖杨带的一个兵,笑着说,进来吧!小女孩就进来了。那人问冰棒多少钱一根?小女孩说,有五角一根的,有一块一根的。那人说,这不是昨天的原价?小女孩说,是昨天的原价。那人说,今天五角的一块,一块的两块,卖不卖?小女孩说,不卖。昨天的原价就卖。那人问为什么?小女孩说,我爸说不能赚昧心钱。那人说,一人一支。小女孩就打开箱子,一人递一支。高风也是一支。那人递一支给胖杨。胖杨没办法,只好接了。大家吃着冰棒,小女孩静静地看着大家吃。那人对小女孩说,你也吃一支。小女孩说,我不渴。那人说,你吃,钱算我们的。小女孩仍是不肯吃。那人问小女孩,你昨天回去跟你爸你妈说没有?小女孩点头。那人问:你爸你妈答应没有?小女孩说,答应了。那人问:同意给胖主任做干女儿?小女孩说,同意。那人对胖杨说,拿钱出来。同时跟小女孩算账,八个人八支,共十六元钱。胖杨没有办法,只好拿出十六元钱出来。小女孩只收八元钱,其余的不要。那人说,干爸给的,你收下。小女孩说,我爸我妈说不能多收钱。那人说,你不是趁暑假卖冰棒赚学费吗?你爸有病。干爸的钱不要白不要。那人问胖杨,你说是不是?胖杨笑着说,那当然。胖杨吃着冰棒高兴了,对小女孩子说,干女儿不行,要做就做我儿媳妇。小女孩说,昨天不是说做干女儿吗?胖杨笑了,昨天我回去跟儿他娘商量,儿他娘说,做干女儿不行,要做就做儿媳妇。小女孩哭了,说你骗人。说完,捏了钱,骑着自行车就走,小影儿在太阳正旺的江堤上急急蹬着。大家望着小女孩远去的身影,再也笑不起来,冰棒在手里滴水。高风心里一阵地不好受。高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无聊了,拿这个父亲有病、家里孩子多、靠暑假卖冰棒赚下学期学费的小女孩开心,哪晓得小女孩当真了,真的回去要跟父母商量。
下午小女孩又骑车沿堤来了。到了高风的哨棚,小女孩没有喊,也没有停,径直骑过去了。望着那远去的小影儿,高风突然有一种酸酸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