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不要了,我该去哪里呢?
爸爸妈妈那套一室一厅、一厨一厕的房子,我是不想去了。他们自己在里面装了大半辈子,还要把我和弟弟一齐装进去。先是弟弟进城念书,他们把弟弟搁在卧室,自己睡客厅。我从劳教所出来,他们把卧室里的床换成双层。到睡觉的时候,我就爬到那张床的上头去睡觉。其他的时间,只要弟弟在家,那间房是他的。客厅有一台电视机,他们让我待在那里看电视。等着顶职的那段时间,我差不多天天看电视。可我不喜欢那两个播音员。他们老是一副真理的嘴脸,好像他们就是《真理报》《基督箴言报》。有时他们也会做出笑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应该是形势大好之类。真想一个人给他们一拳,看他们会不会哭。你跟他吵架,你揍他,可他只是一台电视。电视机打烂了,里头的人一点儿也不疼。好在还有《动物世界》可以看一看。除此之外,就只有抽烟,把烟像火箭一样从口嘴里发射出去。偶尔出去一下,先是妈妈唠唠叨叨,接着爸爸朝我吼,还想过来动手。他大概忘了,该他揍的时候,我正在号子里练习揍人。进去的头一天,我就把蒙在身上的被子,连同骑在上头的人一齐掀翻。一番拳脚之后,朝尿桶里吹泡泡的并不是我。还好,看到两只枪弹一样的眼球,还有我水桶一样的腰身,他已经错过揍我的时候。爷爷揍给他的,他只能留着。
爸爸妈妈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火车站,候车室一样有电视。你看到里面在动,在说话,听不到在说什么。听不到说什么,就不会生气。除了电视,还有人,尤其是女人。火车站总会有很多女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披着头发,耸着胸,有时也会弓起屁股。她们不会跟你谈真理,不会装模作样。她们只是给你看一阵,然后各奔东西。旧的走了,新的又来了。在其他地方,你看到的要么是老师是教官,要么是这个长那个主任,是父亲母亲,是衣服,是帽子和椅子。在这里,是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即便二流子,也是真的。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光头和红毛的。我坐在那里,有两个人过来,说座位是他们的。换一处地方,座位还是他们的。他们的意思,要么走人,要么交上座位钱。我没动,也不打算给钱。光头先飞过来一脚。我捉住脚,一个顺手牵羊,他的上半身重重摔在地板上。还好,他翘着头,光头没有摔着。另一个扬着一头火红的头发扑过来,我身子一偏,使了个绊马脚,他摔了个鲤鱼打挺。我依旧坐在那里。光头和红毛一边一个,在地上呻吟。一个警察过来问怎么回事,两个人都说自己摔的。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他们请我去喝酒。
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座房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去过的那些房子,差不多都是要把你装在里面,限制你,管着你,叫你这样,叫你那样。学校是这样,劳教所不用说是这样,办公楼是这样,爸爸妈妈的房子也是这样。这些房子我一所也信不了,它们不属于我。候车厅似乎要好一些。它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进出。它四通八达。不像其他房子,活生生就是一只袋子,只要把你往里面装。假如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倒是愿意跟光头红毛他们待在这里。
可是我已经想好了,到湖边跟老马头跟正湘老爹他们放牛去。跟牛住在一起,大概比跟人住在一起要好。就像在爸爸妈妈那里看电视,看《动物世界》,比看人要好。
路边有一些树。站在水泥地里,它们双双对对挥动枝头的叶子,走着风。它们用的,也是一对拖板。有时一棵树上住着几种风,一些拖着鞋子往这边跑,一些趿拉着往那边跑。一些来到地上的叶子,本来是要到地上来乱跑的。一辆垃圾车把它们装走了。不管装到哪里,反正那不是它们要去的地方。
不知不觉到了城郊。一些菜苗在风中抖动,它们在做操吗?人们就像庄稼地里的菜秧子,战战兢兢一辈子,最终还是给做成菜送到餐桌上。
趿拉着鞋往前走。脚每抬一下,鞋底就会反过来拍打在脚板上——叭,叭!一路走下去,鞋子就在我的脚下欢呼,就像鼓掌一样。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