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7年第11期
栏目:往事回眸
郑子蚨的历史被翻腾出来,是因为一次偶然的外调。他态度不老实,拒不交代问题,又加上王士道耍弄了那两个外调人员一家伙,小事闹大了。搞外调的是北京来的,牌子大,口气硬,竟让两个满头高粱花的农民耍了,恼羞成怒,直接找到公社革委会。根据外调人员提供的情况,郑子蚨很有些来历,不仅出身于地主兼资本家,而且和上边有关大人物还有些瓜葛。想不到顾河店这汪小水湾,竟然还藏着一条大鱼。公社革委会深感事情重大,立刻汇报了县革委会,选调骨干力量,协助北京来的外调人员,对郑子蚨开展政治攻势,必要时即采取专政手段。
郑子蚨成了专政的重点人物。
其实,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一连下了几天雨,沟满壕平。地里踩一脚就冒水,庄稼活没法干,人精队长就让社员搞人造肥。这地方,各家的厕所都是用砖头砌的粪坑,庄户人叫茅坑。因几天大雨,茅坑里也积满了粪汤。人精队长便让人把粪汤刮出来,在村旁闲散地上堆起一堆土,然后浇上粪汤,太阳底下发酵些日子,便是好肥。
刮粪汤抬粪汤是又脏又累的活,好人当然不愿干,只有落到王士道他们坏蛋身上。王士道用粪勺刮,陈玉生和郑子蚨抬。一边干王士道一边评论,地瓜屎什么味,窝窝头屎什么味,白馒头屎什么味,谁家的粪特别臭,就是吃得好。男人屎什么味,女人屎什么味,大姑娘新媳妇粪便臭味有什么不一样,满嘴胡抡地讲给陈玉生和郑子蚨听。陈玉生表示佩服,郑子蚨只是笑不做声。
“不服气?你说给我听。”王士道见郑子蚨好似笑话他。
“不,我没这份子学问。”
“量你也不知道。这是专门学问,你们这些读书人在书本子上是找不到的。”
他们虽然都是阶级敌人,但在一起不仅亲密无间,还经常斗嘴咂牙,自找开心。乡亲们都知道,只要和王士道在一起,想死你都死不了。饲养员刘守义却说:“好人让他领导坏了,坏人让他领导好了。”
“大叔,这大姑娘和新媳妇的味有什么区别?”陈玉生问。
“好,我说给你听。”王士道看一眼郑子蚨,“不行,不能让老郑听见,让他学了去。”
郑子蚨一听:“好,我不听,我捂上耳朵还不行。”
三人正说着,人精队长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郑子蚨,你过来,”人精队长喊。
“啥事?”郑子蚨走了过去。
“这是两位搞外调的同志,要你交代问题,你要老实配合。”然后又对那两位外调人员说,“你们先谈着,我还有事,先走了。”因为几乎天天有外调的人来,人精队长也不拿当什么大事了,找着人接上头便走,回头看见王士道和陈玉生在抽烟,“你们两个别停下,先干着。”说完走了。
“你娘生你还歇一个月呢,吃袋烟的工夫都不给?不干了!我问问老郑这两个人叫他去干啥!”王士道说着便喊了起来,“老郑,你先过来一下!”
郑子蚨一听,看了看两个人,意思是说,他喊我,咋办?
两个人看了看是三人在一起干活,怕误事,示意让他回去说一声。
郑子蚨走回王士道跟前:“二哥,啥事?”
“哪里来的两块美国黄香——洋料啊?”
“说是北京。”
“干啥来?”
“搞外调。”
“不知哪个好人又要倒霉了。我先去会会他!哎,你们也过来!”
王士道来到那两个人跟前,表现得那么客气:“同志从哪里来?”
“北京。”
“哎呀,京城来的,大人物呀!”
“不,不,一般革命同志。”那两个人忙谦虚。
“呃,话不能这么说。俗话讲,宰相家人七品官,听说北京扫大街的放下来就能当县长。”
“老同志真能说笑话。”
“不,这年头谁敢说笑话?二位下来有何贵干?”
“搞材料。”
“搞材料?木头还是砖瓦?木料我们下边也很难,树,五八年都砍了炼了钢铁,小栽子还没长成才,砖瓦倒好说,公社有窑厂。”
那两个人笑了:“老同志,我们不是搞建筑材料,是搞人的材料。”
“啊,你们是屠宰场的呀!”
那人听出王士道是在耍弄他,把脸一沉,立刻变得十分严峻:“老同志,这可是严肃的革命工作,是对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
王士道也立刻笑脸相迎:“对!不能用阶级斗争哄孩子!你们找郑子蚨?”
那二人点了点头。
“老郑,你一定要密切配合这两位同志!”王士道命令似的对郑子蚨。
“是!”郑子蚨也像服从命令一样坚决。
那二人一看,王士道有这么大的权威,一定也有些来头,于是问郑子蚨:“这位老同志是……?”
“我们的领导!”郑子蚨和陈玉生异口同声地说。
那两个人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伸出手欲和王士道握手。
“我这手刚才挖大粪来,很臭。”王士道把手抽了回来。
二人又掏出烟,用打火机给王士道点上。
王士道一见,有些惊奇地:“这就是自来火呀!”
“叫打火机。”那人怕王士道要他的,赶忙装进口袋,接着说,“让我们和老郑谈谈?”
王士道一听,抽了一口烟,却摆起了架子:“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郑子蚨是我的兵,咱得照章办事,有介绍信吗?”
“有,不过,刚才队干部已经看过了。”
“他们看了不等于我看。都是队长,同级干部,县官不如现管。有没有?”
那两个人只好又拿出介绍信递给王士道。王士道接过来,故意倒着看。
“大叔,看倒了。”陈玉生提醒他。
王士道把眼一瞪:“我不是给你看吗?”
那两个人觉得这个老家伙不是存心要耍弄他,就是精神不正常,一把把介绍信拿过去:“我们再去找队干部!”
“哎,同志别生气!”王士道一下落下架子,“实话对你说吧,我们三个都是坏蛋,我是队长,郑子蚨归我领导,按你们的组织原则,跟我打个招呼也应该。刚才和你们开了个玩笑……”
“太不严肃了!”
“郑子蚨,和这两位同志说去吧!”
“谁和你是同志?”
“好,不是同志叫什么呢?那你就去和……这两个东西去说吧,要记住,有啥说啥,不准胡说。”
那两个人气得直翻眼皮。
谁知,郑子蚨和那两个人谈不到一块,让他在他们写好的材料上签名,他就是不签。他说事实和材料上写的完全是两码事,我虽是坏人,却决不祸害好人。
那两人没法,就让他写证明材料。郑子蚨十分顺从地在他们的材料之上写了:此人没有叛变革命,决不是叛徒。工工整整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两个人简直气白了眼。搞外调几乎走遍了中国的城乡各地,还没碰上这样的钉子。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看来这个小小顺河店阶级斗争的盖子,根本没有揭开。阶级敌人一个个这么嚣张,耍弄外调人员,全国仅有。
心里窝下了一团火,加上又看了一阵他们桶里的大粪汤,心里好似吃了屎。所以,和人精队长连招呼也没打,便气呼呼回了公社……
郑子蚨这回可吃不了兜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