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1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专号
对石茂成的注意源于一个来自淮北地区的青年导游。那天,林东秀因核实某文史事件的场景去了一趟位于市东兴大道的历史博物馆。身为《省史纵横》的编创人员,尚有些稚嫩的她是这家博物馆的常客。
一迈进大门,就见一群头戴红色旅游帽的老人堵在门口。一个手持小旗的小伙子正在对他们训话:“……这里都是革命英烈,打败蒋家王朝的历史见证。叔叔阿姨要好好看,慢慢瞧,说不定还能找到你们年轻时的影子,去年我带团就撞上了一个……”老人们哈哈笑。“别不信,真的。你们要是累了就找个地方坐坐,左边是男厕右边是女厕,不要乱跑,跑丢了我们的大巴不等人……”
博物馆免费开放以来,这里也是一副人满为患的景象。一些针对省城旅游打低价牌的旅行社,非常敏锐地把免费公益教育基地当做景点,并牢牢锁定在行程之中,但凡不买门票的地方,就会遍布类似这样的老年旅游团体。
期刊稿件逼得紧,林东秀手持相机忙于寻找与她有关的那份材料,并没有留意那个举着小黄旗的小伙子正在靠近她。
“小姐,打搅您一下,您是记者吧?”小导游很有礼貌。
“您有事吗?”林东秀机警侧目,本能地往一边闪,怀疑可能碰上了推销伪劣饰品的商贩。街上这样的人很多。
“一看您就是记者。我想领您去看一个人,您可能会感兴趣。”
“人?什么人?”林东秀乜斜着眼问,依旧警觉。
“不是真人,只是一张照片,活烈士,就在那儿,您来。”
林东秀被导游,也被好奇和职业敏感引领到博物馆的另一角。
“就是这个人。”小伙子指着一张照片,“您看,上面写着‘石茂成烈士’,可是他还活着,我亲眼见过他的。去年我带团,他就在我的团队里,八十多岁了,是团里最老的一个。老人的身份证上写的也是石茂成,重要的是他们的脸型,除了老少有别之外,完全一样。”
图文写明,照片摄于1951年秋的朝鲜战场。照片虽老旧泛黄,却十分清晰。照片上是一个军人仰视的侧身正面像,他对着话筒正在拼命地喊叫,面部因声嘶力竭而有些变形,两颗很大的门牙若即若离地碰在话筒上。
林东秀淡然,简直怀疑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的山寨版。不过,造假者的高仿真之手想伸进历史和媒体,走进庄严肃穆的国家公立博物馆,且不说胆大妄为,至少也是本事通天,况且根本没必要。林东秀这样想着,就把目光偏离到了它的背景上,那是什么?她上前细看,天,那是一大片成堆的支离破碎的尸体,不是敌人的……正是这稍微的偏离,使她第二眼中的石茂成有了被穿越的真实感,在触目惊心的背景的衬托下,生命的脆弱与意志的刚强如冰雪溶于沸水之中,严丝合缝。
军人消瘦却很结实,通体被硝烟熏成焦黑状;面颊有局部肿胀,显得轮廓极为粗糙且不对称;衣服破损得很厉害,左衣袖脱落,裸露出并不怎么粗壮却很坚实的臂膀;头部缠着带血的绷带。他的年龄在二十五六岁,个头比林东秀要高很多,一米七五左右,这在那个年代应属身材高大一类。从身背报话机、手提冲锋枪、单腿跨在坑道上的动作来看,其行动和思维都很敏捷。他在喊些什么?应该是在上报一些阵地情况或请求增援之类,也许是噪声太大,他只能这么喊。
让林东秀最为在意的是,军人那双大睁的眼睛里没有后人应该看到的东西,诸如目光炯炯、喷射仇恨的火焰等等。相反,眼神是浑浊的,充满了焦灼、无助和恐惧……这让林东秀内心一颤,陡升崇敬之意,战争的本来面目似乎迅速从那浑浊的眼神里得以呈现并蔓延开来。它在诠释或还原着什么?战争究竟要以怎样的姿态表达一个自然人的真情实感?长久以来的正面模式是不是正在被颠覆?身为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史料工作者,真实是林东秀最迫切要搞懂的基本常识。此刻,如果她只能选择一种具象拟做勇敢的符号,以此表证英雄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个军人。总之,照片的悲壮之气如此震撼、如此鲜活地扑面而来,让林东秀站在它面前久久不肯离去。
“……老人站在这张照片前哭得像一个孩子。他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放,说能不能帮他找一个人,就是拍照片的这个人。”导游在一边说。
林东秀回过神来:“你说什么?”她有些灵魂出窍。
“老人说,要是能找到这个叫张文彬的人,他的罪名就被澄清了。”导游说,“他说他一直都背着一些‘说不清’的罪名。可我只是一个小导游,哪有时间帮他找人?再说我的身份和条件也不允许。小姐,您能帮着他找一找就好啦……”
林东秀再次凑近照片,看到照片的文字下面有拍摄者的名字——张文彬,原志愿军总部宣传处摄影干事。她忽然觉得,在这张照片的背后,或许深埋着一个伟大的历史陈矿。
“你知道这老人在哪吗?”林东秀问。
导游说:“老人的身份证上好像写的是戚县某乡,应该离省城不远。对了,他的电话我还存着……”
林东秀试着拨打了导游提供给她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子,自称是老人的女儿。林东秀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对方说不巧,老人病得很重,躺在家里,已经没有说话能力。他们住在离市区两百多公里的戚县桑圣乡。
回到单位,林东秀向社领导作了汇报,她打算寻找照片上的军人和拍摄照片的作者。社领导以及市委宣传部都很支持,给她开了赴地方采访调查的介绍信。这样,林东秀以市委宣传部和市档案馆调研员的双重身份,首先了解到照片提供者的地址和姓名。提供照片的中年男子在省文联摄影家协会工作,系张文彬的女婿。博物馆的馆员说,这里本来还存有一些与照片相关的实物,担心被盗,早就入库了。林东秀看到了那些实物:一张残破的图纸和一把苏制波波沙冲锋枪。枪托上有名字,歪歪斜斜地刻着“姚宝钢”三个字。
林东秀驱车来到了石茂成老人的家。老人的情况确实不好,肿瘤已从肺部转移到肝脏,处于昏迷状态。在那间极其简陋的小茅屋里,除了一只老人从部队带回来的印有和平鸽的搪瓷茶缸之外,再也找不到一样与他六十年前有关的东西了。
戚县档案馆是林东秀必然要去的地方。在那里,她找到了石茂成的档案资料。这个被封存了整整六十年的档案袋脆如米片,里面装有石茂成从南朝鲜被释放回国后的一些交代材料。材料中含糊其辞地显露出其“叛徒”之嫌,但没有处理决定。除此之外,里面还沉甸甸地装着一枚生满铜锈的勋章和一份荣誉证书。它们与那些交代材料一同躺在档案袋里,构成了对石茂成本人复杂而又矛盾的阐释。勋章从未被石茂成拥有过,只因石茂成附带交代材料的档案先于勋章到达戚县。勋章和五百元烈士抚恤金在石茂成被押解回乡的半个月后才姗姗来迟,很自然地被勒令扣留下来。勋章成为戚县档案管的镇馆之物。县志记载:“……该县有史以来,百万余民众中再无任何人获此重大殊荣……”又记:“……石茂成五百元烈士抚恤金在三年自然灾害中用于救助戚县灾民……”
林东秀问,现在能否将勋章归还石茂成本人?档案馆的负责人说,勋章只授予英雄烈士,可是他还活着,把烈士勋章给了活人,这对我们的国家、军队和个人都不够尊重和严肃。最为重要的是,石茂成的问题一直都不甚明朗,也就是说,石茂成在朝鲜战争期间被俘后遗留下来的问题一直悬而未决,至今尚无有关部门作出书面解释。改革开放后,石茂成曾经来县里谈过他的遗留问题,戚县也曾向省里有关部门作过汇报,但最后终因时间久远,志愿军编制和番号都已不存在等原因不了了之。林东秀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