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09年第04期
栏目:作家立场
如今高原上骑马的人越来越少了,昔日传说中的骑手如今纷纷改骑摩托。一匹马过去卖两万人民币,现在卖八千,相当于中档摩托,摩托进入澜沧江源头地区不过几年,高原上骑手们已经把它玩得跟骑野马似的。通过电视,骑手们很快领悟了那些西方摩托车手与他们的共同之处,他们在摩托车上安装橡皮飘带,挂上青铜制作的老鹰头像,戴起墨镜和传统的毡帽,行装在放牧牦牛的劳动中打磨得风尘仆仆,将现代时髦与原始粗犷结合得毫不做作、时髦而准确自然。令人恍然大悟,摩托本来就是为野性、强壮的体格、行动、旺盛的繁殖力、女人和自由的奔驰而设计,起源自美国西部牛仔圈或者某个波西米亚部落的世界性时髦在这里回归了它的本色,而且比本色真实。我们经常遇见这些骑手,提起肌肉绷紧、似乎就要绷裂的大腿一踩发动机,扬起灰尘奔驰而去,转眼间,已经在山梁上腾空一越不见了。那些在电视里被观众大惊小怪的摩托障碍赛真是小巫见大巫。经常,后座上坐着女子,同样彪悍、吃得苦耐得劳,美如希腊女神,肤色比她们更深,因为离太阳最近,巨人安泰的妻子,摩托呼啸远去时,似乎后面有一大群孩子跟着跑呢。摩托车手阿金邀请我们去他的帐篷里喝酸奶,他刚花六千五百元买了一辆红色摩托车,翘首站在帐篷外面,擦得雪亮,好像已经获得了生命。藏獒漆黑如夜,站在摩托车旁边,藏獒也许视摩托车为兄弟,它吼陌生人,但不吼摩托。阿金一家分住在三个帐篷里,他父亲母亲和弟弟住一个,他哥哥家住一个,他自己家一个。有一个新帐篷还没有住人,那是给他弟弟结婚用的,四个帐篷散布在一条蜿蜒的溪流旁。不远处是尖利的山峰,像是从大地深处刺出来的短剑。高原上有些峰只有最高最尖的这一截,下半部被远古的泥石流埋掉了。天堂般的风景,只住着阿金一家。阿金的生活来源一个是靠养牦牛,一个是靠挖药草。牦牛是不卖的,家族成员之一,永不抱怨的奶妈,跟着这个家族直到老死。他们一家有两处牧场,冬天和春天的牧场在山背后,夏天和秋天牧场在这条溪水旁,溪流来自哪里,不知道;那座山是什么名字,不知道;那朵云是什么名字,不知道。教育给害的,我们经常忍不住要问些考察队的馊问题,都被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要知道呢?在者自在。日常用品是到扎多去买,骑摩托车得六七个小时,那不叫远,从前,他们骑马或者走路去。每年都要搬两次家,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规矩,牧场轮着放荒,有利于恢复生机。他父亲有三个妻子,其中一个是阿金的母亲,都是老妈妈,坐在草地上捻毛线。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放牧牦牛,挤牛奶,制作各种奶制品,用奶酪到集市换成青稞粉、面粉,这些已经足够他们过E_子。他家养着一百多头牦牛。冬天的时候,在山上挖虫草,贝母、大黄……收入不菲。但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挖虫草的人太多了。许多牧民发了财,就在杂多盖房子。阿金并不想搬到杂多去,“我不喜欢杂多”,阿金说。牦牛群足够他一家安居乐业了,这个世界并不需要很多钱,但他还是拼命地挖虫草,他对未来有一种担心。雪越来越少了,水越来越小了,草也在减少,与童年时代的高原相比,高原已经瘦了很多。他父亲是座高山一样的人物,岩石已经刻入他的灵魂,来自遥远的时代,他说的那种藏语已经很少人可以听懂了。他说起格萨尔王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个几天,但平常一言不发。阿金的哥哥在寺院里当喇嘛,帐篷里也有他的铺盖。睡觉的铺盖白天就卷起来顺着帐篷边放着,前面铺个毯子,就是简易的沙发。帐篷里的地就是土地,春实了,晚上睡觉把牛毛毡子一铺,很暖和。土和石头砌灶安在帐篷口,帐篷顶上有个口,烟子可以从那里出去,烧火用的是晒干的牦牛粪。牦牛真是大恩人,穿的、垫的、吃的、烧的……全靠它。阿金给我舀了一大碗酸奶,酸得要命,洁白得要命,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纯正的酸奶,我来的那个世界真是太甜了,什么都加了糖。阿金的妹妹卓玛与一个小伙子相好,结婚的日子就要到了,他住在另外一条溪流旁。高原,到哪里都很遥远,我以为阿金一家很孤独,没有邻居,就是有,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赶到的。可是等我喝了酸奶走出帐篷,外面已经停着七八辆摩托,一群高原汉子已经盘腿坐在外面的草地上了,獒没有叫,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阿金家有陌生人来访,这里没有手机、电话,天空中没有暗藏着无线网络,这是高原生活的秘密。遥远只对于生人,对于当地人来说,我们那种遥远并不存在。他们的时空与我们完全不同。这样的事情在高原上很正常,两个朋友在扎多一家小酒馆见面,吃羊肉,喝烈酒,互赠宝石。分手时说一年后的今天还在这里见面,一年后的今天,都来了。其中一个小伙子就是卓玛的未婚夫。抱着一只琴,已经弹起来,天国的音乐、流水、风、白云。牦牛也仰着耳朵。后来他们要求与越野车合影,琴手坐到方向盘前,边弹边照了一张,还不够,又戴上墨镜,再来一张。有一头牦牛是牦牛群里的美人,黑的身子,脸却是白的,有着温柔可爱的表情,大家早就公认,把它赶过来,也照上一张。另一只獒独自蹲在荒原深处,默默地看着一切,仿佛黑夜被它卷成了一团,藏在它的身体里。
玉树县是青海省果洛自治州的首府,海拔三千五百米。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看上去没有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大街上空旷无人,有的小店还亮着灯,有人在喝酒说话。旅馆是过去的招待所模式,仅仅让你睡个觉而已,房间里除了有个图像不甚稳定的电视机外,就没有更多睡觉洗漱以外的多余东西,豪华在这里没有用处,身体之外的符号在这里没有优势,有辆珠光宝气的车子算个啥呢,如果它无法在戈壁滩上奔驰,无法在陷入泥石流时一吼而起。在这里,身体太重要了,养尊处优相当于受罪,要讨生活,就得随时准备迎着毒日头,与那些行动敏捷的藏羚羊一道穿越荒原。电压不稳,房间里光线昏暗,催人睡意,才九点钟左右,大部分居民已经睡去。黎明时拉开窗子,就看见远处有一座独立的山屹立在光辉中,山顶上有一个红色寺院。拔腿就朝着它去了,有一种吸引力。世界的宗教建筑总是一种吸引力,去看看,谁在那儿。穿过古老的居民区,随时会遇见举着转经筒缓慢行走的老人,就像一只只已经得道的老山羊。自来水龙头被锁在黑漆漆的小房子里,接水的小姑娘不想站在里面,她把桶放进去接水,自己站在外面听着水声。安放着转经筒的小庙与居民房紧紧相连。普通的土墙,标语、缺口、外乡人乱贴的广告什么的,忽然消失了,墙上出现了一排像是从土里钻出来的转经筒,前面的转经者刚刚离开,还咕噜地响着,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来,跟着一把一把地转起来,转了十几个,一个巨大的转经筒出现了,已经高悬在黑暗的房间里,流溢着金光,下面,转经的人一人把着一个柄,跟着巨筒转三圈才离去,一边转,一边念念有词。一老妈妈低头离开了,我插进去,跟着转起来,握着转经筒的柄,我感到一种悬空的力量,你必须用力去推动它,但转动起来的东西是一种无形的,那绝不是一个铜皮和木头制造的圆形器物。转经筒令人着迷,许多转经的人整日转着经筒,从不疲倦,仿佛经筒已经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在另一个转经房里,我看到人们搬来椅子,坐在经筒下,长时间地转着,聊着天。转经房与水井、辗房、榨油坊、小卖部、厕所……一样,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须臾或缺的东西。这里是本地居民的客厅,谁都可以进去,具有社交的功能,人们在这里见面、聊天。而更重要的,是使人们保持着敬畏之心。神与我们同在,做什么事都要想着它。宗教生活在这里不是那种刻意做作的仪式,就是挑水吃饭一类的事情。就是孩子们放学归来,也玩耍着转转经筒,也许他的学校永远都不告诉他谁是释迦牟尼,但通过故乡的这个转经房,他冥冥的感觉到神灵的在场。所有经筒的新都已经被完全磨去,看起来就像古老的家具,公共的家具,将所有居民的家联系起来。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街区,房子低矮、破旧,有些地方很脏,势利眼会以为这是贫民窟。其实人们幸福得很,他们的故乡深处住着神灵。穿过居民区就开始上山,上山的路经幡飘扬,山顶的寺院叫做结古寺,这是一个花教的寺院。经过粉红色的僧舍,大殿里没有人,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似乎都在聆听某个没现身的人在布道。神像一座座金光灿烂,很新,看起来是不久前才塑的,也许更久,由于高高在上,不能碰,那种崭新里依附着的俗气犹在,没心思琢磨,出门,忽然飘来一喇嘛,在我身后把大殿锁了,原来进去是要收费的,我不经心闯了进去。下山的时候看见城,孤零零的,像是广漠中卷起的一堆狂石,周围荒凉、原始,有人打马远去,扬起一股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