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罘自古便广产小麦，有麦仓之称。今春雨水好，小麦长势尤好。皇上好高兴，派下一位征粮官，督催皇粮。这位粮官尊重地方并礼贤下士，一张张请帖邀请地方上有名人士官衙叙话。王浩在芝罘乃一位好生了得的人物，请帖自然收得一张。王浩宦海沉浮半生，官场机关岂不一清又二楚的么？以往，上面下来官员，同地方人士叙一叙，了解一下官政民情，渐渐形成了一个规矩。先是，有人带点当地特产稀物来见，慢慢演变成礼品——金银珠宝了，此美名曰“见面礼”，老规矩就这样坏了。粮官大人这一张帖子是要“见面礼”哩。王浩心里骂道，说是我已告老还乡，说不定哪天会给皇上奏上个小话，讨一道圣旨——“皇恩浩荡，钦此赐死”呢。可我王浩宦涯半生不谙敛积，下得任来只有两袖清风。我拿什么做“见面礼”呢？
老道员愁煎得似掉了几斤肉。
正自百无一计想到死的时候，方易图昂昂来见他：“老人家，晚生倒有一计可解您倒悬！”
王浩有些不高兴，宦海生涯养成的第一就是矜持，他没将心气儿面露，只在心里想：这个小白衣，恃才傲物，口气凭地大！他竟能解我倒悬？
方易图并不急于说出计谋。他轻轻一笑，背起手来，转过身，缓缓踱出几步，而后，立步，转身，挺挺而立，用一付居高临下的神气，笑望着王浩，淡淡道：“晚生听说这位粮官大人极有意趣，明明是空腹毛竹，却偏作满腹锦绣。依我之拙见，您何不投其所好，写一副对子给他呢？”
“咦？”王浩心头勃然一动，有如猛地敞开了一扇大门，顿觉豁然开朗：中哟，粮官大人乃宦官出身，斗大的字不识几只，却偏爱附庸风雅，热衷与文人墨客吟诗联对。如送一副得意的对子给他，许能应付过去？
王浩不由惊讶地看方易图一眼，这初出清水的小蛙子竟如此通达世故、工于谋算，日后决非浅池之物也！
“如老人家愿运此计，含真已撰好了一副对子。”方易图笑吟吟从怀里抽出两轴丝绸裱褙的对子，两手一抻，轻轻展开。
王浩眼睛一亮：“哦，端的是写得好字！妙极！”
方易图的确写得好字，清雅有如三月雪，气势宛若怒海排浪，骨骼好似樯帆鼓劲风。那对子出得更好：
上联：
天下文章莫大於是
下联：
一时名士皆从其游
看着这副对子，王浩自感心噔噔地跳急起来。他从这副对子似乎看出了一丝希望。这希望是甚，他说不清，只是有强烈的感觉。
他接过对子，说：“我即刻便去见粮官大人！”
方易图一笑，指指已暮天宇：“明天不为晚吧？”
“哦，”王浩苦笑了，“我真的就老了么？”他感慨地摇摇头。
粮官大人暂衙芝罘县府。他在后府小轩里接见了王浩。这位二品新员虽不识字心计却颇工。他知宦官出任多招惹人妒恨，因此，他不怎么摆架子，除了上朝和坐堂他很少穿官服。接见下属他更是不搞那套官气，甚为平易，博取大家的好感。
王浩报见：“登州告老还乡守备道员王浩叩见天使大人！”接着他要行三拜大礼。
粮官哈哈一笑，抢上了几步，双手搀起了他：“哎呀呀，王老大人，你我同为朝庭办事体，万勿如此客气！”他又转身吩咐，“来呀，给王大人看座呀！”
陪同晤见的芝罘县太郭禄挪一下鼓形盘龙檀雕官墩，给王浩丁个冷脸子，这个王老儿，一州两任，银子满柜，却空着两手来见皇上宠臣！你小子摸摸首级还在颈子上么？
王浩双手朝粮官一拱，行一坐礼，按方易图所教，呐呐言道：“听县太大人讲，天使大人乃朝廷砥柱、皇上膀臂，才高品亦正，廉洁且奉公，最恨奸贪小人。卑员来见不敢坏天使清风，只给大人写了一副对子……”
粮官面有得意却没大流露出来，显然方易图设计的那番话沁入到他心里去了。他用那白胖细嫩有如附出。笼的白馍一般的手捋着油光无须的下巴，尽力地压粗声音，改变太监那由于生理变态造成的尖细嗓音，低沉而威严却又饱含亲切地说道：“下官出身包衣，多亏皇恩浩荡，委以重任。每日惶惶要任难当，怎敢妄称天柱膀臂，望请诸公今后禁出此言矣。”
“大人过谦，”郭禄急忙接言，“大人实乃过谦。”
“并非下官过谦。”粮官轻咳一声，继续说道，“下官自幼入宫。投上过学堂。后来伺候皇上御墨，渐次识了点字儿。才商品正断不敢当。不过，某却爱书生本色。”他不失身份地轻轻一笑，“王道员，请将对子一观可好呀？”
“啊啊，是是，”王浩赶忙双手将对子托过头顶，呈上前去。
郭禄接过对子，小心翼翼地层到书案之上，躬身伸手恭请粮官：“大人请鉴赏。”
粮官捋着下巴站起来，踱到书案前，偏首看着那对子，嘴里轻轻念出声来：“天下文章莫大於是，一时名士皆从其游”。念罢，他故作高深地看郭禄一眼，“郭大人，你可能解出这副对子呀？”
郭禄系监生出身（买来的官），虽不精于此道，但毕竟不失读书人之本色；且知怎样解意才对粮官大人心思，这才是做官的本色哩！他心中一笑，躬身恭答：“大人，这上联臆旨天下理学惟大人是好。”
粮官不动声色地一笑：“哦？那何不写‘莫大於好’呢？”
郭禄也不动声色地一笑：“诗意贵在蕴；诗形贵在美，好较比是少了些蕴及美，直白些了。”
王浩不由暗暗吃惊，这花钱买官的郭禄诗道竟如此精道，看来，也不能尽是轻看非正统仕途出身的人啊！
“嗯，”粮官点点头，又问，“那下联呢？”
“这下联是说，天下名流都惟大人理学是导而欣然是从！”
粮官立即惊恐变色：“哎呀，郭大人，下官何许人也，岂敢当理导天下读书之人？更无是从之实！望勿出此言！勿出此言！”他心中却暗暗咬牙，恨恨道：哼，朝里那些“仕狗子”（指仕途出身的官员）讥讽我乃“庙堂金刚”，金碧其表泥巴其中赖立朝堂。我要将这副对子挂于他们睫毛之上！
自县衙回府，王浩感到身从内凉，方省是出了一身冷汗。粮官大人最后那发狠咬牙的样子委实叫人悬心，怕是没有多少好兆头。悔不该病急乱投医，失主意听方含真那出水小青蛙的了！他能超人几许？水有几深？真老马陷在青草地也！
“哈哈——”方易图长长一笑，道，“大人尽可宽心，含真断不误你！”
果被才子说中。粮官回京不久，吏部来了票拟，说王浩虽人老还乡，然不忘朝廷，协助征粮有功，官放山东粮道，即刻济南上任，云云。
吏部票拟乃由山东布政使衙门来员转达。使员宣过票拟，王浩几乎瘫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心里痴痴自问：我真的在做梦么？
咳，这便是官场中人！方易图暗暗感叹一声，心头不知为什么袭上一丝悲凉。他上前将王浩搀起，轻轻耳语道：“大人，复出胜如登科，快奉赏银，并给使员大人接风哪！”
王浩耳中嗡的一声，有如钻进一群蜂。他周身不由一颤，随即潸然泪下：天哪，这一声“大人”，我盼了多少年哪！没承想，竟真的久早闻春雷了。这是真真实实的、决不是虚脱儿的一声客气，叫着是安慰你甚至是挖苦你。这是单眼花翎顶子，锦鸡从二品补子的山东粮道实缺儿啊！决不是一声虚脱儿的称呼啊！王浩百感交集千端感慨，张罗着吩咐人看赏银上香茗，备美酒，开华宴，万般殷勤周到地款待布政衙门使员，千杯万盏，千恩万谢便不在话下了。
宴过宣票拟使员，王浩急急去后堂与夫人商谈一件泼天要紧的大事。
“什么？”夫人大吃一惊，“你要将三女许配方易图？”这女人随即叫苦不迭，“不知老爷是怎样思想的！方易图一褴衫秀士，地无一垅，瓦没一片，未来前程，谁晓谁知？岂不误女儿——生么？老爷，你千万三思！”
“咳，真乃妇人识见。”王浩沉下脸来，“财产、门第、权贵并不珍贵，此皆身外之物。才分方是水冲不走，火难烧掉，他人强夺不去、欺骗不走的立身之宝。只要肯学好悟，有大志向，甚么挣不来呢？夫人，眼光放远一些吧。”
夫人笑了：“看你把个白丁小秀士夸的碧玉无瑕了。”
“不，不是碧玉无瑕。而是璞玉待琢。”王浩十二分用力地说，“这是一块和氏壁，天生的王者剑。投点本钱，稍加雕琢，即是国器！若非如此，你挖我双眸！宦海半生，我阅人多矣！”
“如此之言，方含真果真是人中之龙？”
“龙中之龙，只待风云！”王浩还是那十二分用力的口气说道，“更加其心智不可测，其心志不可夺，天生就一棵顶天立地的主心骨，正可谓：弱者命运，强者运命，方含真其智其志，定可将命运作辉煌！”他慨然一叹，“咳，一副对子竟抵万两黄金！真人杰也！”
夫人笑了：“我们女儿也是人中之风嘛！”
王浩抚掌大笑：“龙凤之配，天地之作，可传五世之泽啊！”
夫人也抚掌大笑：“那就早日给他们提媒换帖定此乘龙。俟含真金榜题名即行完婚！”
“非也，”王浩目光炯炯地说，“是即刻完婚！”
夫人怔住了，半晌才说：“女儿并非嫁不出去，如此急草，岂能写出一帖好字？”
“夫人差矣，好字皆天然大成一气呵出！”王浩兴致豪豪说，“五百年王者出，似方含真这等人杰，乃可遇不可求。岂有不把住良机任其失之交臂之理么？”
夫人：“……？”
王浩深意一笑，说：“患难之交贵上贵，趋炎附势贱中贱。夫人，我是要女儿有一份于患难之中识英雄的贵重啊！这会使她终生受用不尽的！”
“哦，”夫人顿时跌悟，“老爷，你这是春季一亩种，秋季万担粮啊。”
王浩颔首而笑：“美玉在手不舍弃。我也是太珍惜这块材料了。”
夫人终于动心：“那就给他们完婚？”
“然也！”
方易图同王三小姐拜堂成亲，有些惊世骇俗。这使芝罘文人意出天外。王大人高升粮道，却怎的将女儿许配给一个白衣小子为妻呢？王三小姐乃芝罘城里一等一美女，又是大家闺秀，竟是风流雅士的梦中洛神，惹出多少剖心泣血的诗词歌赋。这样一个佳人，谁料想能如此落草，嫁与白丁方含真！真是老天不公，月佬无眼！
不说满城文人悲愤交加，却说王浩听了这酸言，捋着华须哈哈直笑道：“大哉市井斯文，井蛙岂识鸿鹄。有一天你们会立在方含真面前感到自己有辱斯文的！”他冷笑一声，“小廓小才，一方之士，也敢不惭说斯文！来人哪，”他吩咐，“收拾行囊，让芝罘府衙备轿派役送我省府赴任哪！”
王浩将方易图送进鹿林书院攻读，自己携夫人济南上任去也。将偌大的家产扔给三女儿和方易图。这完全用不着方易图操心，一切自有管家操持，他只是书院攻读倾学子之力，闺中画眉尽人夫之道罢了。柴门秀士，举目无路，一跃却成大宦东床，仕途前程，指日可见！也就是下科秋闱的事了。至此，白士清才深深叹服：“咳，含真心机鬼神难测啊！”
方易图得意并不猖狂，苦苦一笑，道：“人处困境中，被迫生贼智呀！”
白士清心下一动：这便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了。
方易图鹿院读书，王浩荣任粮道。芝罘县太郭禄心中五味俱有。方易图一个小小秀士并无多少阅历，一副对子，四头开花：王浩复出升任，我也跟沾光不少。小方子自己香草香书兼得之。事情办得这等四圆八润众人满意，真大笔神工天然匠心，非常人能比也！仕途宦海，咱当跟人家学着点！从此郭县太服着也防着方易图。小小方含真，厉害着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