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罘鹿林书院是一所名满中国东部的学堂,出了不少举人进士大学问人。
刘老先生名伯冠,字惜墨,号养龙先生,是芝罘名动一时的才子。十六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后便屡试不第。便回乡办了鹿林书院。
办学。文人末路也!
方易图投在养龙先生门下,如放龙大海日日养正。
方易图入学十二月后的一日,养龙先生命题作文《文章立身》。这是文人们寄志抒胸臆千百代千万人早做烂了的文章,是好做也难做之文。泛泛之作好做,出新却是极难的。能入鹿院求学者大多是芝罘人尖灵毓之辈。学子们把这篇做老了的文章做得花团锦簇,都是苦读勤学,求取功名、耀宗光祖,流芳百世之风发胸臆之作,个个都有达才济世君临天下之慷慨。
养龙先生讲究的是当堂念文,先生听品,同学感受,以求广为受益。
方易图坐在位子上,听罢一篇叹息一声:咳,凭此等文章怎可立身?他顿生鹿院无知己之感。下面几人文作却使他耳目一新,心窍顿爽有如春风吹过。第一篇让他倾心的文章是水珠子做的。
水珠子作文是“文章立身,造福于民”。
接下去依次是:
白士清之文:“文章立身,普救众人”。
刘旨辇之文:“文章立身,治人而不治于人”。
荣庆之文:“文章立身,天下人求于我,我不求于天下人”。
此几位学子之文作,达意各异,别出新调,言之心声。更有一股气宇昂然个性张扬于中鼓荡,虽不美仑美奂,却也难能可贵。方易图不禁当胸叫好,并引以为知己。
该方易图念文了。他站立起,先朝养龙先生后对诸学子拱手施礼,轻轻一咳,背手而立,缓唱吟道:
文章立身
忧国忧民
正义为根
清廉做本
兼济天下
终善其身
其吟唱方落,养龙先生便双目炯炯一闪,重重一拍戒尺,重重叫了一声:“好!”
那些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的学子们不由怔了:先生不给我们的锦绣文章喊好却也罢了,这个方含真,文章原来凭地直白,凭地直白的文章也如此褒赞?难道他是养龙先生的儿子么?不对呀,水珠子乃伯冠之子呀!
养龙先生含笑说方易图:“含真,你坐位去吧。我由你此文看出你的八台前程。你好生努力以展鸿鹄之志吧!”
“谢先生!”
随着方易图的一声响亮谢师,水珠子、白士清、荣庆、刘旨辇认为知己文章的学子也发出赞叹的欢呼。五位年少才子从此结为文章知己,相伴人生,道路各异,命运各异,归宿各异,各谱写出一段传奇人生际遇,成为芝罘一代人杰,留下一个个人歌人戏入书入史的故事。恰应于他们《文章立身》所抒之胸臆……
同窗三载,五位学子友谊日深。今年,逢国家抡才大典,顺天府、应天府秋天同时开科,此为“秋闱”匝天府乃北京,谓“北闱”,辖考江北区域举子。应天府乃南京,谓“南闱”,辖考江南地面举子。这是明清两朝封建社会的两大国家抡才大典的科场,天下举子晋跃龙门的地方。芝罘乃山东地面,举子们历来赴顺天府“北闱”,习惯称之为“京试”,即所谓的“进京赶考”。京试前,山东学政春天要在济南开科院试。省科前,莱州府要先在文登考院开府试秀才。府试再前,县试先开科考生,即考童生。府试开科考员,合起来叫生员,即秀才。考取了秀才功名方具资格晋报省科考举人。此为“乡试”阶段。考取举人后就有国家正式功名。秋阉人场是“殿试”阶段。举子人闱考取进士进入仕途。“殿试”即“京试”亦谓“会试”为天下举子大比之会。封建社会的科举制度大致如此,朝代变换,此无大变。
大比之年,刘伯冠格外慎重。春节一过,鹿林书院破例初六开学。养龙先生率芸芸学子初七拜县太认恩师,先铺垫学子之仕途。初八拜孔庙拜文昌拜朱衣拜魁星。初九毓璜顶拜山祈玉帝。初十日,率学子,花重金,设盛宴,于“蓬莱春”酒楼宴请新任县太李开新。县太乃秀才恩师。养龙有道,他是在铺平鹿林学子仕途第一程啊!
县试开科考生,鹿林书院学子大多登榜。依次就是去文登考院参加府试考贡。二月二日龙已抬过头。济南府早已是柳绿如水,桃红似霞了。怎奈芝罘这地方一大海子冬天冻透的水一半月暖不过来,春就暖得缓。二月的天气还是干冷,山野枝头竟不见一丝春芽。天阴阴的,路上还卷着碱末般的小雪。这是赶考的日子,平日冷清的路上也就热闹起来。县考得中的童生们乘轿坐车骑牲口纷纷赶往文登县城的府学考院。文登曾是秦赢政焚书坑儒后悔悟文化乃九州大义治世大道,便在文登山巅设昭文台昭见天下文人,发布昭文大义,确定文化和文人地位。文登由此天下闻名,成为历史文人荟萃之盛地。明朝开国建制,莱州定府辖齐东十县,在文登文昭山下建考院。代代届届童生云集,更成蔚然文风文化气概。文事兴,商事亦兴。一代一代有眼光的商人,为沾文人灵光,更为做生意,纷纷在考院两旁建起客栈酒楼书寓字画店古玩行当铺银号澡堂发店茶肆笔庐等去处,一时竟成了一条繁华的大街面。为的是让府考的秀士们食宿咫尺考院,得中庆贺有酒楼;考前温课有红袖添香之书寓;打点钻刺送字画古玩伸手可沽;存银票兑银子有银号;落第囊涩当物有当铺……总之方便文人,全心全意。让你花钱他赚钱。
方易图水珠子等四个同窗,是雇了一辆英格兰轿式大马车,挤一车赴文登赶考的。
荣庆却坚持步去文登不与同窗搭一车。
荣庆籍贯宁海县,乃宦官世家,自康熙元年,其族嫡系兄弟群中就有仲次二人断奶时便割雄根,送到昆仑山跟道家高士学成绝世文艺武艺送进皇宫大内做侍卫太监。在康熙平定朱三太子发动的大内太监叛乱时,荣家兄弟英勇杀叛护驾有功,被提升为一等从二品带刀侍卫,主事内务府内武司,专权大内近卫事宜。这实际是皇室的一群狗,又是东厂西厂一类特务衙门。荣家仲次子孙就代代接传,成为一支有刀把子的太监势力,赫赫威压大内。靠着这种势力,荣家做官出仕遍布庙堂州县,一时竟有“无孔不开科,无荣不出仕”的说法。
咸丰驾崩,宫廷惊变,百年一贯看准了廷变行情的荣家却把慈禧这娘们看走了眼,认定女人成不了事,趋领肃顺之命,于热河困禁西宫东宫,后安德海冒死出禁传信六王爷,奕亲王驿馆擒肃顺。八大顾命大臣事败。荣庆二位祖叔公被斩弃菜市口,荣家官员一网打尽,荣家抄门九族,就此便败落了……
荣庆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发誓要荣复家庭,自小就奋发读书。他自六岁人私塾读书,十岁游学宁海,遍寻名士求学,十年苦求苦学,宁海再无能教诲他之人。他便怀揣大宗银票,来芝罘求学了。荣家虽九族抄门,但历代当家皆有防不测一天,各枝各家都藏匿大量黄金珍宝银票以备万一,哪枝哪家也在上千万白银之数。所以,荣家花钱不成问题,尽可花。但荣庆要的不是这,他要的是学问,他要学富五车,名扬文场,昂眉吐气!他虽有钱,却格外苦砺自己,有点卧薪尝胆的意思。他青衣小帽,马褂也不穿一件,寄宿一家书寓,粗菜糙饭,肉也不吃一片。他夹着一个蓝花旧包袱皮,包着笔墨书砚进鹿林书院,满堂学子都笑了:哈哈,哪儿钻出一个王汉喜?
王汉喜是山东吕剧《借年》里的一个穷困落魄的小书生,大年除夕一身寒气溜进岳丈家借年。学子们哪知这个王汉喜般的荣庆已在芝罘几家银号分存了几百万银票。看他身上那薄薄的棉袍,里头是上等丝棉哩!那旧旧的单靴里子里夹着的是水獭皮呢!虽是二月干冷的天气,他不但不冷,还暗暗出汗呢。他在心里冷笑:王汉喜?我所家资能买十所鹿林书院!竖子岂识真佛祖!他从容恭拱,向养龙先生行礼:“宁海寒士荣庆拜上养龙先生!”
方易图、白士清几人心头却不禁一凛:此人气宇不凡,断非俗辈!
其他学子却认定养龙先生不会收这等寒酸之人入学的。哪知刘伯冠偏是个不爱钱的人。进鹿院读书的惟一资格是才学。老先生见荣庆气质脱俗,先自三分喜欢,随即便出题要荣庆破。少不了是四书五经里的一些题了。但养龙先生出题乖钻,一题是通常做烂了的题,一题是僻生的几乎不是个题。烂题僻题都是难做的。烂难出新,僻难把规。但荣庆的题做得都挺像样子。题做了,字也就看出来了。一笔小楷版刻出来的一般,可谓秀中藏力。接下以对考其才智。
养龙出上联:“一品夫人”
荣庆对曰:“两朝元老”
“一朝天子”
“双眼花翎”
“一甲进士”
“两江总督”
“一甲进士三元——状元 榜眼 探花”
“两江总督六职——统兵 牧民 司政”
养龙先生脸突地一沉,问:“此只三职,怎说六职?”
荣庆绵绵一笑,躬身礼答道:“两江总督统水兵、步兵;牧民计、民生;司政令、政务,可不是六职么?”
养龙先生知他有些巧辩,但足见其智,故一笑置之。
至此,大家才知这个寒酸的“王汉喜”才华非凡。
方易图、白士清等数位学子都敬爱荣庆才华,遂结为友好。
本届府试主考乃山东学政使启用芝罘县太新科进士李开新。这对鹿林书院学子大为有利。考前,等学政衙门考题的几天里,莱州府所辖考生纷纷钻刺打点。偏李开新这位新科进士大主考乃出身寒门,是一种做学问出来的,吃尽科场苦头,又爱才不爱财,只凭才学取生员,前五名皆取了鹿院生。院榜张布,方易图正魁第一,依次是刘旨辇、白士清、水珠子、荣庆。此为五魁首了。
正魁临门,王三小姐喜从天降。她乃宦门闺秀,自然深请仕途之道,中秀才乃步蟾宫折桂出仕的第一步。无有这一步,以后仕途休得指望。所以,王三小姐十分看重此事。虽然老爹爹任上亡故,家中尚开着灵棚,但她还是自做主张,宁担不孝之名,也要开宴庆贺。她邀请亲朋,放鞭燃炮,披红贴喜,张灯结彩,四邻分喜面,八方赏喜钱……足热闹了小半个月。
方易图懒得去应酬这些俗事,干脆躲在书院里,加紧准备省试功课。科试愈近,他愈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恨不得立飞省城,比场三文得意六策精彩一举取元!他一次又一次在心里激励自己:方含真,你十年磨一剑,今欲试锋芒了!
古今往来,一个大人物的成长之路大多是艰难坎坷十二级波澜的。皆因他们不平俗,攀高之路焉有不坎坷之理?小泉怎有波,无澜岂大洋?世理如此尔。方易图如何也没想到,县里送府里呈批的省试人员名簿上,他的名字赫然第一。但芝罘府学政报省试名簿时,方氏姓名不知怎的被勾去了。
方易图得闻,眼前顿时一黑。但他毕竟是个通脱人,尽管五内俱焦,然面上却甚是冷漠。他不动声色地踱到县衙去找县太李开新。
李开新,心不开。他正没精打采地收拾行装。十年穷儒生,十月清知县,一届府主考,来去一担清风,并无甚可收拾的。他是在收拾那些名门大户考生送来钻刺打点考场关节的礼单的。他要拿着这些礼单上吏部刑部打官司去。他被一些没考中的名门大户考生联名参劾了。人家京城有做朝官的,告他考场舞弊、大捞银子。多亏李县太留有心机,开院之时当着全府考官和考生将所有礼项一一退给原主,只留下礼单。他此为一表清廉,二表抡才取生的决绝之心,三留有后手。此届府考,取生最为公道。有些没送钱礼的取了,有些被退礼项的也取了。众目睽睽,事实如铁,何况那些被退礼项又取了秀才功名的主儿惭愧又感激,纷纷写了证词给李主考。李县太感正义在手,无畏此变。
方易图惊呆了。他是个心底坦荡的人,尽管生存有诸多艰辛,但还是将世界看得较为美好,总努力去进取未来。所以眼前的情景真叫他万难相信。这位高扬文帜,抡才拔生、一身正气的官员,偏偏遭到参劾!方易图心中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秋风落叶之凄凉,心头一酸,长辫刷地甩到胸前,扑地跪下,悲声道:“大人,这都怨我们,毁了您的万里前程……”
李县太苦笑道:“这与你们何干!为国拔才乃我初衷也,我抒胸中初衷,乃人生一大快事,何怨之有。”
他走上前来搀扶起方易图,正色道:“你好自珍重,不必为我难过。我此番进京,非论一个水清天朗不可。床地之间,我不信没有公理!”
方易图深以为然:“是,大人,我坚信天必有公道予你!”
李县太点点头,将话题转了:“我自知你之志向。你求取功名非为自身荣华,实为生之价值。所以,我劝你对仕途不必过于热衷,顺乎自然罢。出仕前,我也和你一样,一腔忧国忧民之热血,发愤读书学成满腹经纶,将来为吾民造福。可又怎样呢?雄心壮志、酬国之心未展我便被参劾了!”
方易图突感心口一阵绞痛,不由长叹一声:“咳!天乎!”
李县太惨笑笑:“你不必为我担忧,我却是替你伤心。”
“大人,”方易图才猛省起自己的事情,急问,“我因何被除了名呢!”
李县太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道出实情:“有人告你有外室养暗妾……”
“啊?”方易图一下子跌坐于椅上,半晌才喃出一句,“竟是为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