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4年第01期
栏目:感动中国人物
番邦客——浙南方言华侨也。
飞机是在白天起飞的。我想起往下看的时候,底下是个冰天雪地的世界。没有人烟可言。高耸的群峰刀劈一般,一派蛮荒时代的大寂静。连绵不绝的单调白色铺天盖地,令人脑门眩晕,令人心口堵得发慌——我已浑身汗津津。
适才,从北京首都机场出关时,十多位来送行的乡人站在边防海关玻璃墙外,目不错珠地瞧着我们一个个过海关。每过关一位,他们便会挥舞起手来,脸露喜色。而我们彼此之间,其实是各自为政的——每个即将踏出国门的人,都有一两位亲戚朋友陪同到北京。但不管是谁过关,那堆“亲友团”全都会表示上一番,来个欢欣雀跃。黄幻颂是从意大利回来的,事先他以老资格口吻说道,能不能去天堂,就看你能不能顺利跨过那道门槛了。那时的我们,属井底之蛙,正如俗话所形容的那样,以为国外的月亮都要比中国的圆呢。故而把出国的事儿看得很重,看成是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紧张是在所难免了。飞机上有二十来位我的乡人。抵达东德的东柏林机场后,拥有欧洲某国居留权的乡人利用转机时间,纷纷前往西柏林探亲访友;我和另外十来名初出国门的人留在机场里头。那是我平生第一趟落在异国的土地上。虽说机场是封闭的,我们如笼中之鸟,但与笼中鸟的情形是绝然不同的。该当是夜深时分,候机大厅空空荡荡,旅客寥寥无几。我走到候机室玻璃墙前面,睁大眼睛朝机坪张望。外头灰蒙蒙的,半明半暗的灯火显得十分邈远;两位身材高大的东德警察打从身旁经过时,我深切地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番邦”了。
对于“番邦”,我是自小就听熟了的。实际上我们那一带,谁人对“番邦”这个词儿均烂熟于心。“去番邦赚番邦银”是我家乡人一条传统的谋生之路;同时也是所有男丁走向社会的志向。我的老家浙江青田县盘踞在浙南的山旮旯里头,秀美的瓯江穿境而过,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称,且人口密度大。我们如若不挪动,靠在本乡本土自给自足,那恐怕得饿死的。据有关资料互证,在很早以前——是清朝的某个年间吧,我的乡人就通过陆路的西伯利亚进入番邦谋生计了。老家产一种石头,石质晶莹剔透,软可奏刀。乡人将它雕刻成小猴、小猪等小玩意儿,携带至番邦兜售。售罄后就地取材,买卖领带、皮带什么的,将它们搭于手胳膊上,街头巷尾一站,任由冷冽寒风横扫或似火骄阳扣在脑瓜子上。番人有时嫌他们煞风景,给上一脚,他们就有了“皮鞋踢”的外号。海运通后,乡人一般从上海出埠,在不见天日的洋轮船肚子里闷上一月两月,死了的被抛进大海喂鱼,活着的如路边野草顽强生长。我的祖父年轻时节与一乡人去番邦,刚抵达上海,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呢,我祖父的同伴即被汽车轧死在上海的大马路上了。当年的他们生活在老鸦都飞不到的山窝里,没见过世面。这次去上海,是他们人生第一遭乘上“会跑路的屋子”。在车水马龙的上海大马路上,祖父和这位乡人踩高跷般重心不稳、上蹿下跳,灾难也就无法躲避了。我至今都没法弄明白,像整个欧洲大陆,最早去那儿的华人却是我们这个山区小县城的人!我老家县城地处偏僻,交通闭塞,乡人们因少见识呆如木鸡。可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的人率先浸染欧洲这块地皮啊?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一桩事儿了。
前往匈牙利布达佩斯乘坐的是小型飞机,我们连同黄幻颂在内共八位乡人。飞机上除我们黑头发黑眼睛外,其他人一律黄头发蓝眼睛,这让我觉着怪怪的。当年匈牙利属于免签证国家,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落地签”的意思。匈牙利海关人员穿身黄军装,似睡非睡地给每位入境者盖入境章。从机场出来,我的好奇心再度被激活,仰头看天,天空湛蓝,白云清清爽爽。坐上的士后,沿途鸟语花香,真不愧是番邦呀!布达佩斯这座城市的美丽,没得说的。那条梦中的多瑙河就在眼皮子底下流淌,水波潋滟,倒映的桥梁、两岸洋楼历历在目。在布达佩斯大街上,一辆正跑着的巴士上,那最后一排玻璃窗后头,一位金发碧眼的妙龄女孩招手个不停。我环顾四周,身后并无他人。这下子我才敢确信——我也如向阳花般地朝着女孩傻呵呵地笑。当年匈牙利境内许是东方人面孔不多吧,物以稀为贵,让我傻傻地窃喜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