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唐达成落难太钢,阅人无数的大评论家,赞叹过两个人“聪明过人”,一个是搞曲艺的王秀春,另一个就是画家冯霞。好生奇怪,两人都是男人起了女性名。梅兰芳,起了个女性名字,扮演的又是旦角女相,终成一代大师。《麻衣相书》上有言,男长女相仍大富大贵之相。后人还因此演绎到毛泽东的面相。男起女名,既似男性阳刚粗犷,又如女性柔美纤细,不知冥冥之中暗合了什么天地造化的奥秘。
1976年,太原市总工会组织工人作家和工人画家们,“沿着毛主席的足迹,愐怀伟人的丰功伟绩”,我与冯霞同行。一路上频频领教了冯霞的“聪明过人”。冯霞有个脱口而出的口头禅,他经常喜欢调侃一个人“脑筋不足”。“脑筋不足”就是脑筋不够用,不灵活,转不过弯,用现在的流行语大概就是有些“二”。冯霞是一嘴带有浓重阳曲口音的普通话,“足”发音成“觉”(jue)。“脑筋不足”容易听成“脑筋不觉”,于是就又有了佛家“觉悟”“反悔”的含意。义随音移,说来真叫神奇。
此行转了一大圈。从“红太阳从这里升起”的韶山,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岳麓山橘子洲头;从“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的革命根据地井冈山,到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从确立毛泽东领导地位的遵义会议,到“谈笑问强虏灰飞烟灭”的重庆谈判;最后再到“从胜利走向胜利”的革命圣地延安。
一路上,正巧有一人作为冯霞聪明过人的陪衬。他叫常荫生,是太钢的一个语文老师,还曾经担任过我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他对事情的反应,往往是慢半拍,别人都已经付诸行动了,他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冯霞说常老师是“醒悟醒悟,醒过来已经误了”。常老师挺有自知之明,他解释说:我小时候得过脑膜炎,看病的郎中说必须吃十个干羊头才能康复。可我们家穷,哪能吃得起十个干羊头,我妈想尽办法,也只给我吃了三个干羊头。冯霞于是借题发挥,说聪明女人七成子,男人不“机迷”是一阵子。常老师是“倒三七开”“不够成数”,比正常人差下七个羊头。于是,“差七个羊头”成了调侃的话题,并演变成常老师的“代名词”。常老师一路走一路闹笑话,“洒下一路驼铃声”,成为我们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茶余饭后的趣谈。
按原来规定的路线,在重庆瞻仰完重庆谈判的旧址,参观过渣滓洞白公馆,应该是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冯霞突发灵感要改变路线。他说到了重庆,还能不看三峡?“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当作家画家的,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还能眼睁睁地错过使那么多大诗人心醉神往的三峡?
常老师有些担心,毛主席又没走过长江三峡,我们这不成了游山玩水?怕回去后不好报销差旅费。冯霞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常老师“脑筋不足”,你不想想,现在粉碎了“四人帮”,按照以往运动的惯例,接下来就是各也揪小“四人帮”,领导都乱成一团,还顾得上审查你的这点小钱?冯霞又说,下三峡上庐山,领会伟大领袖“乱云飞渡仍从容”的气魄,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大的十次路线斗争,就有两次是发生在庐山,还有比这更符合我们此行的主题?
看见常老师还是满脸的狐疑,冯霞大包大揽,一拍自己的胸脯:“你的心就跌回肚盒里,一切包在我身上。”
冯霞一口浓重的阳曲口音,从他嘴中出来的“我”,听来既像是“俺”,又像是“哦”。加之一拍胸脯的自信,芸芸众生嘴里的“我”,猛然间就显示出一种“迥然不同”的个性特点,有着哲学家弗罗姆所强调“做自己”的意味。或者再夸张些说,有点像皇帝称自己用“朕”,透着一股“唯我独尊”“舍我其谁”的傲气和霸气。
决定了下三峡,到重庆朝天门码头买船票却遇到问题。到售票处一看,黑压压的一片,根本买不到下三峡的船票。常老师自告奋勇:明天后半夜我就来排队,这个事我能干了。
冯霞小眼珠子一转,早有了主意,对常老师说:等你去排队买船票,黄瓜菜也凉了。说着又是一个“脑筋不足”。
常老师疑惑:又不坐船哩?又要改变路线?
冯霞又是一拍胸脯:你看我的。
我也纳闷:你能有什么办法?
冯霞故作神秘地凑到我的耳边,悄声说:“还得你配合一下。”说着如此这般“面授机宜”。
冯霞推开拥挤的人群,直接挤到售票口前,故意用他那口极难听懂的阳曲土话,叽哩哇啦地嚷着。人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往出扯他,“买票到后边排队去。”冯霞再次挤进人群,继续急眉猴眼地又是捶胸顿足又是抓耳挠腮,似乎要解释什么。人们还是听不明白冯霞那口阳曲土话。你扯我拽挤作一团,一时间秩序变得有些混乱。这时,我按冯霞事先设计好的“台词”,走上前去维持秩序。我故意装作不满地瞪着冯霞,怒斥说,你这个同志实在不自觉,看不到这么多人排队,你要干什么你?冯霞又是叽哩哇啦一阵说道。我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对人群说,唉,宁与聪明人吵架,也不和这样不“机迷”的人说话。算了算了,跟他嚷嚷半天,有这耽搁的时间,让他买了就算了,要不弄得谁也买不成。
一切不出所料,冯霞如愿以偿地买到船票。
在此后的四十年问,冯霞记忆犹新,屡屡提起重庆朝天门码头,自编自导自演的这幕双簧剧。
一水东去,江轮的速度不算快,冯霞端坐船舷,已在他的速写本上纵情涂抹,勾画了一张又一张草图。仔细看时,发现冯霞在画上落款处的诗句,并非古人吟诵三峡的传世名句,而是他自己的即兴吟唱。
《峡江行》:“几回泛舟出夔门,一水划开十二峰。江山醉人不啻酒,有谁举杯对峡云。”
《神女峰下》:“是谁杜撰襄王梦,高唐阳台影无踪。一自楚辞赋云雨,千古风流出夔门。神女冰清染韵事,舀尽长江洗不清。试问当年焚书者,为何不将宋玉坑!”
哈哈,冯霞老兄翻历史旧案,为神女的清白巫山云雨抱打不平。
江轮缓缓驶过了小山峡,有人指认,顺小山峡进去,便是昭君故里秭归,冯霞又在速写本上题诗《念昭君》:“大漠铁骑溅火星,中原有谁护汉宫?忽闻琵琶声远去,红颜一骑胜千军。”
一路上,冯霞时有灵感突发,真正让我见识了这个聪明人。
冯霞长得像个胡人,他给自己起的微信号叫“虬髯刀客”。就凭那一脸蜷曲的连鬓胡子,也会让人“有脸为证”,猜测他有着胡人血统。阳曲一带,自古就是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反复争夺犬牙交错之地,胡汉杂居异族通婚司空见惯。
我问过冯霞:“你是否有着胡人血脉?一般混血儿都聪明。”
冯霞说:“微信上用虬髯刀客,虬髯是指我这脸胡子。《唐宋传奇》一书在《红拂女》中,不是有个虬髯客吗?乃侠义之士,英雄救美,救了红拂女。刀客,是指搞版画,用雕刻刀,并不是武士剑侠的刀客,喻示了我的身份。我这形象特别像腾格尔,有股阳刚之气。起号哇,必须带点调侃性质,这才有意思。像文人们起的字号,酸得不行。”刀客,大概还有着冯霞要镌刻自己的寓意?
冯霞又说:“我老子也像胡人。可是好像和胡人扯不上。后来人们考证,姓冯的祖先是姬姓,封地为冯城,以城为姓,冯氏一脉传承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