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官府毕竟是官府,再不行,还是有一帮跟着走的人,其中也有有些三流文人,在州衙内外跑跑颠颠,出谋划策。
州学教授古居典就是其中之一,此人少年时代在京洛一带游过学,也算见过些世面的人,据说如今也还跟外边一些大儒书来信往的,因此也就相当熟悉此人的底细,他秉承知州大人的意旨,在市井里闾间揭发此人的本来面目,说秦七是高邮人,本名秦观,字少游,还自号淮海居士,虽然写得几首歪诗,但是狂妄之极,是个鸳鸯蝴蝶派文人。自鸣“拒绝沉重”,专以吟风弄月为务,以一片郑卫的靡靡之音败坏了诗坛风气。
老夫子说到激动处,须眉翕张,一派卫道的嘴脸,激昂慷慨之极。但听的人都不以为然,人家能拉出个婉约派,也算是人家的本事。不像你口口声声诗云子日,其实只是个门口狗,只在这三尺地头汪汪过日。
但,古老夫子依然坚持批判立场,还翻出一批作品,指责秦七写的好听,干的更肉麻。每一阕艳词的后边,总要有一段绯闻。别的不说,就说这回充军长沙而来,路过湖南住了些日子,居然还有心思沾花惹草,跟一个湘妹仔缠的死去活来的。
不管“挺秦”的县民反复质疑,古老夫子依然滔滔不绝,说了个历历如见。那情节甚至后来被冯梦龙写进了《情史》:
义妓者。长沙人,不知其姓氏。家世娼籍,善讴,尤喜秦少游乐府,得一篇辄手笔占哦不置。久之,少游坐钩党南迁,道长沙。访潭(古潭州)土风俗妓中可言者,或举妓,遂往。
少游初以潭去京数千里,其俗山僚夷陋,虽闻妓名,意甚易之。及睹其姿容既美,而所居复潇洒可人,即京洛间亦未易焉。得,咄咄称异,坐语间,顾见几上文一篇,就视之,目日《秦学士词》,因取竞阅,皆己平日所作者,环视无他文,少游窃怪之,故问日:“秦学士何人也?”妓不知其即少游,具道才品,少游曰:“能歌乎?”日“素所习也。”少游益隆日:“乐府名家无虑数百,若何独爱此?不惟爱之,且又习之个歌之,似情有独钟者。彼秦学士尝遇若乎?”曰:“妾僻陋在此,彼秦学士京中贵人,焉得至此。即至,岂顾妾哉?”少游乃戏曰:“若爱秦学士,徒悦其辞耳,使亲见其貌,未必然也。”妓叹曰“嗟乎,使得见秦学士,虽为之妾御,死复何恨!”少游察其诚,因谓曰;“若果欲见之,即我是也。以朝命贬黜,道经于此。”妓大惊,色若不怿者。稍稍引退,入白母媪。媪出设位,坐少游于堂,妓冠帔立阶下,北面拜。少游起目避。媪掖之坐以受拜。已。乃张筵饮,虚左席,示不敢抗。母子左右侍觞。酒一行。率歌少游词一阕以侑之。卒饮甚欢,比夜乃罢,止少游宿,衾枕席褥,必躬设,夜分寝定,妓乃寝。平明先起,饰冠袄,奉沃匜,立帐外以俟。少游感其诚意,为留数日,妓不敢以燕情见,愈加敬礼。临别嘱曰:“妾不肖之身,幸侍左右。今学士以王命不可久留,妾惧贻累,又不敢从行,惟誓身以报。他日北归,幸一过妾,妾愿毕矣。”少游许之,一别数年,少游竞死于藤。妓自与少游别,闭门谢客。独与媪处。誓不以此身负少游也。一日昼寝,寤,惊曰:“吾与秦学士别,未尝见梦。今梦来别,非吉兆也。秦其死乎?”亟遣仆沿途觇之。数日得报,乃谓媪曰:“吾昔以此身许秦学士,今不可以死故背之。”遂衰服(穿孝服)以赴,一行数百里,遇于旅馆,将入,门者御焉。告之故而后入,临其丧,拊棺绕之三周,举声一恸而绝。左右惊救之,已死矣!
当时,古老夫子当着众目睽睽,侃侃而道,左邻右舍听了,也只好半信半疑。总绝得有些玄:咱们这一介良民,官府还管得死死的呢!像他秦七那么个军汉,压力重重的,加上人生地不熟,怎么还能来这一手,另一方面,州城和诚郊的一部份壮苗家人,他们坐妹赶歌圩惯了的,又是另一番品味;不但根本不把这当一回事儿,甚至还对这位陌生的军汉有一种认同之感!
这些反映传到官府,真使他们挠头叹息。不知为何是好。
正在这个时候,恰好苏东坡进一步被贬,从惠州移送琼州,押到海南岛去了。为了掌握“蜀党”的动静,章惇就责令押送的官员彭某顺便到横州来一转,了解秦少游的表现。于是,知州大人在领会内阁意图的同时,也托福了解到秦少游的一些案情,其中有些材料在他们听来简直是“爆炸性”的。这个秦七简直是“麻疯出面”了,不但玩过娄东玉陶心儿这样的勾栏女子,而且居然插手到“大宋第一名花”身边来了,作为铁证,使者带来了他写的一首诗《一丛花令·见师师》。
于是,就在当天晚上,古居典和他的门徒们就在三坊十八市间发布了这个消息。顺带着还公布了这首“黑诗”。
年时今夜见师师,双颊酒红滋。疏帘半撂微灯外,露华上、烟袅凉飓。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
佳期谁料久参差!愁绪暗萦丝。相应妙舞清歌夜,又还对、秋色嗟咨,唯有画楼、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
据他们透露,秦老七跟这个女人泡的时间长着呢,留下的铁证多多,完全可以显露此人的劣根性。这段话一放出去,辩护的议论果然就鸦鹊无声了。只是官方人家又发现,江南江北,从酒楼到农舍,处处都有人传播和传抄这首词。简直有点“追星”的狂热味。皇上的“情敌”,这个罪名就是绝妙的“广告创意”!
这事说怪不怪,横州虽说是远离京城,马路消息也不发达,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由于多年来的辗转传闻,人们还是知道李师师这个歌妓非同小可,她是当今皇上的十一弟端王爷的“脚色”。
这“脚色”一词,在当地方言中意思含混,带有情妇之意而又不明说。而从这阕词的措辞来看,那秦某能看清她“双颊酒红滋”,那距离就近得可以;而且对方在他的面前还“簪髻乱抛,偎人不起,”一副娇慵神态,可见他们双方的默契。最后卒章明志,居然还敢长叹“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根本没有一点避讳的痕迹!出乎古老夫子和他的后台的意外,州民们根本对他们不“听笛”,居然把逆行视为壮举,还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们这些州官县令,乃至师爷衙役,只敢于恃势凌人,奸人妇女。那末,这个才子敢跟皇上争风,这才实在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