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春天的气息令人神清气爽,但城里大梁子旅馆内一间简朴的客房里,新婚燕尔的胡兰畦和丈夫杨固之相对而坐,久久无语。室内沉闷的气氛,与外面春光明媚的景象显得极不协调。
“固之,我们两个想的完全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还是早点分开为好。硬凑合下去,谁也不会幸福。”胡兰畦打破沉默,态度诚恳,对正端起茶碗喝茶的丈夫说。
白净面容中带着几分忠厚的杨固之,一下子惊呆了,削瘦的肩膀顿时轻轻地颤抖起来,将手中茶碗里的茶水也抖洒了一地。片刻,他回过神儿来,眼泪花花地恳求妻子;“不……兰畦……你不能……离开我……望你看在夫妻的情分上……跟我回成都去……我一定让你过上……享福的日子……”
“固之,我决心已定,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到成都去。你还是回去吧,不要再在这里等下去了。”
“不,兰畦……要走,我们两个就一起走……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尸杨固之抹了一把泪水,口气固执。
见丈夫可怜兮兮的样子,胡兰畦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低头陷入了无边的烦恼之中。
香荷初绽的19岁,为了不惹病重的母亲生气,她勉勉强强跟随着年轻商人杨固之,走进子一间没有喜悦的新房。
难道一辈子就甘愿依附在一心发财致富的丈夫身上,过那种深居闺房、锦衣玉食的寄生生活,继续重复一代又一代妇女那失去自我的命运吗?不,绝不能当这种养尊处优的金丝鸟,一定要冲破封建律条编织起的家庭樊笼,去追求自己美好的理想!不久,母亲病逝,胡兰畦便想法让朋友弄到了一份巴县女校的聘书。一番游说,婆家勉强同意她赴渝应聘,但提出一个极为苛刻的条件:必须由杨固之陪送。她出走心切,只好先答应下来。于是,两乘轿子,翻山越岭,晓行夜宿,将这对同床异梦的夫妻送到了一千多里外的重庆。
可天有不测风云,为胡兰畦介绍这份工作的朋友,没几天竟因病去世。以为陪同妻子到重庆游逛一番了个心愿,就可以把她当个小孩子一样哄骗回家的杨固之,心里暗暗欢喜:这下,兰畦没了依靠,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回家了。岂知,妻子竟告诉他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
丈夫死活不愿分手,这可如何是好?那两天,胡兰畦愁绪绵绵,成天都在琢磨着脱身的良策。看来,好说好散这条路已经堵死,只能铁心采取一种断然的措施。
思虑再三,她脑海里蓦地跳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一个薄雾未散的清晨,胡兰畦悄悄地提着行李,来到了长江边上的码头,登上了一艘顺流东去的小轮船。她要以一个人们意想不到的行动,彻底地摆脱这桩没有爱情的婚姻。
杨固之听到胡兰畦不辞而别且不知去向的消息时,顿时颓丧地坐在床上,眼泪汪汪。1923年,他不得不与胡兰畦结束了这桩油水难融的婚姻。
在雾都重庆,有幸结识的《新蜀报》编辑陈毅、周钦岳等人的进步思想,如晨钟叩击着她的心扉;在沪州川南师范任教,中国早期青年运动领导人、当时担任学校教务长的恽代英的高风亮节,如春雨浸润着她的心田;在故乡成都,筹备成立四川省女界联合会时,她意气风发地走进了发起人的行列……
1924年,初夏的阳光,使古城成都的六月变得有些燥热。这天,女界联合会的胡蕴玉——一个梳着一对大辫子、留着一双大脚的女学生,风风火火地跑进胡兰畦家,一脸喜色地嚷开了:“好消息!全国学联要召开第六届学生代表大会。这个会很重要,要商议如何推翻日、英、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基础。你将代表四川女界联合会,我呢,代表学联,要一齐赴会去……”
“初上高楼摸新月,梦似人间入天堂。”两人兴高采烈地商量起了赴会的准备,可一说到费用,眉心里又都聚起了一个深深的疙瘩。女界联合会和学生联合会都穷得丁当响,这近两百元的路费和食宿费到哪里去想办法呢?
思采想去,不由记起了正担任四川省督理的军阀杨森。当年,胡兰畦在泸州从事妇女运动,这位坐镇川南的军阀不是也竭力倡导过新思想、新文化吗?现在有难去求他,他兴许会给予支持。
于是,胡兰畦和准备参加大会的另外三个代表,硬着头皮走进了杨森那幢阔气而雅致的公馆。
众人启动三寸不烂之舌,向杨森犬谈反帝救国的道理,大讲这次会议的意义,很有点毛遂奋力游说楚王联赵抗秦的味道。杨森眯着眼睛听了半天,未了一副感动万分的样子,爽爽快快地一挥手:“要得要得,这样重要的事情,鄙人理当支持,理当支持!”说完,便坐到办公桌上,挥笔写了三张条子,递给三个代表。
胡兰畦心中大喜,忙偏过头去一看,心里又顿时象吞了雪球一样一凉到底:每人50大洋,连往返的路费都不够呀,这哪里是什么支持,简直是在打发叫花子!她心中不悦,脸上也收敛了笑容。哪想到,杨森又写好了一张条子,亲亲热热地递到了她的面前:“兰畦呀,这是给你的。”
她冷冷地瞟了一眼,哼,100元,也才刚刚够来回的路费,比另外三个多了一点儿,大概是看在当年在川南与他打过交道的那点面子吧。她彻底失望了,表情淡漠地说:“算了算了,这钱我就不要了。”
“哎呀,兰畦,你客气啥子哟?这钱你一定要收下,也算我的一点儿心意。”不知杨森没有察觉到胡兰畦脸上的不快呢,还是故意装糊涂,仍然热心热肠地把批条往她的手中塞。
胡兰畦再三推辞,杨森却执意要给,到最后干脆抓住了她的手,硬将批条塞到了她的手心。万般无奈,胡兰畦只得收下,可心里却恨恨地想:你杨森为几个鬼老婆买钻石戒指,买珍珠项链,大把大把地花钱,动辄几百上千。要你支持进步活动,却这样地吝啬。什么改造旧社会、支持新文化事业,什么反帝爱国,原来不过是你在利用群众捞取政治资本!只是比起其他军阀,你更善于投机,装扮得更加巧妙罢了。
辞别杨森,凭条子领到了钱,几个人牢骚满腹。可囊中实在羞涩,那三个代表只得将各人的50元收好,其它的再另想办法。而胡兰畦呢,转身到杨森的公馆里,凭着过去在川南师范时的交往,将杨森的一帮老婆和十几个孩子请到了商业场一家西餐馆,放开肚皮吃了一顿。随后,又用剩下的钱买了些衣料交给她们。
这样,既不和杨森搞得太僵,也巧妙地把钱还了,胡兰畦心里如释重负:君子缺钱不缺志,带有施舍意味儿的钱,我宁愿一分不要!
可此时,胡兰畦正被穷困这条长蛇紧紧地缠绕。年前,刚刚安葬了父亲,她和弟弟没有经济收入,只靠着原先一点儿菲薄的积蓄,勒紧裤带过日子。
可再穷,这样重要的会议不能不去呀。左思右想,她心一横,立即把家里过去在曾祖母地面上修建的十几间房子,全部抵押给了亲戚,得了200元钱。随后,又把年幼的弟弟寄养到了合川一个亲戚家中。见其他三个代表的钱实在太少,便从中取出50元,慷慨地补贴给了他们。
此举无异于破釜沉舟。十几间房子,本是一笔可观的财产。守着它们吃租金,犹如将日子绑在了一个令人无忧无虑的安乐椅上。可如果满足于此,胡兰畦恐怕早就安守在杨固之为她营造的金窝窝里面了。好钢用在刀刃上,用这点儿祖业为自己修筑一条通天的道路,还有比这更明智的选择吗?
1924年6月,一条竹篷小船载着胡兰畦等四名热血青年,顺着碧波荡漾的锦江、岷江,向着大上海进发……
7月的一天,上海南洋公学宽敞的大礼堂里,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在一阵春潮般的欢呼声中,全国学联第六届代表大会正式开幕了。
会上,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恽代英、于右任、施存统等人关于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军阀统治的精采演讲,在胡兰畦眼前打开一片蔚蓝色的云天。尔后,她作为四川的代表,大大方方地走上台,以初生牛犊的气魄发表了一通慷慨陈词的演说,令与会代表们刮目相看。
带着从大上海采集的火种回到四川,思想进步、向往革命、在川军中担任书记官的陈梦云,无声地敲开了她爱的心窗。不久,二人便踩着嘉陵江的浪花喜结连理。
广州,大革命的中心。胡兰畦和陈梦云穿行于大街小巷,先后会见了中央妇女部的领导人何香凝、邓颖超,以及周恩来、李富春、李济深、阵铭枢等……
合川,重庆附近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胡兰畦奔忙在普通的妇女中间,合川县妇女联合会成立的鞭炮声,在古城炸出了一片晴空……
1926年秋天,考上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的胡兰畦以及罗瑞卿、赵一曼(原名李淑宁)等优秀巴蜀儿女,来到了革命风云漫天翻卷的黄鹤楼下。紧张而有秩序的军校生活,锻造着一批向往新春的灵魂。
1927年3月31日,四川军阀刘湘在蒋介石的支持下,制造了震惊中外的3.31惨案,数百名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的鲜血,染红了刽子手的屠刀,也最早拉响了国民党右派要与共产党人彻底分道扬镳的汽笛。
消息传到军校,胡兰畦悲愤无比,禁不住为3.3L惨案后失踪的丈夫陈梦云以及熟识的朋友陈毅担忧万分。两人都在川军中从事进步活动,这次会不会遭到敌人的毒手呢?那些日子,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飞回到波涛滚滚的嘉陵江边,血淋淋的幻象每每又撵走她姗姗来迟的睡意……
4月底,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她正在操场上看报,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同学高声大叫:“胡兰畦,快来!有人会你。”
她赶紧跑到传达室,惊喜万分。啊,是高高瘦瘦、身穿灰色军装、肩挂皮带的陈毅站在了面前。她兴奋地走过去,紧紧握住陈毅的手,一时竟不知说啥为好。
“今天是星期天,放假,我们出去走走嘛。”陈毅笑意微微地率先提议。
她马上请了假,便兴冲冲地和陈毅一起,穿过长长的石板小街,来到了位于蛇山上的黄鹤楼下,走进了一个小茶馆。
香茶袅袅,牵出他们相互间尤为关注的话题。当胡兰畦急切地问起陈梦云的情况时,陈毅不紧不慢地说:“请您放心,陈梦云安然无恙。他很快就要到汉口来。这次事变中,他的表现是很好的。”停顿片刻,便神采飞扬、有声有色地讲起了脱险的经过,“3.31事件发生后,刘湘这个家伙从重庆打长途电话给三师师长陈书农,要他把我扣起来。陈梦云听见这个消息,赶忙跑去向陈书农说:‘陈仲弘(陈毅)在三师政治部工作,深受三师官兵的爱戴,我们怎么能扣押他呢?’陈书农说:‘叫他走了就算了!’正在这时,重庆传来消息,大惨案之后,国民党右派又枪杀了杨闇公,还在继续搜捕左派人物,白色恐怖笼罩了整个山城。而王学姜呢,也突然打电话给陈梦云,邀请他和我下午六点钟去他的旅部吃晚饭。我们都觉得,说不定这是设的一个鸿门宴,只有立即离开合川,才是上策。陈梦云说:‘我不陪同你是不行的。’于是叫人去弄了一条小木船,在一个钟头之内,陈梦云、范英士和我三个就从政治部一同出来,溜上了小木船,后来又坐上了轮船。哪怕他枪林弹雨,我们也‘轻舟已过万重山’了……”说完,便开怀爽朗地笑了起来。
陈毅突然停箸关切地问胡兰畦:“到军校有几个月了,你入党了吗?”
胡兰畦神情一下变得有些沮丧,眼皮轻轻地垂了下去,蔫蔫地回答:“入校以后,我倒是很积极地靠近党组织。可4月中旬,李淑宁(赵一曼)把我叫到一边谈话,很坦率地说:‘根据你进校以来的表现,党认为你可以加入组织。但是你的经济背景不好,这可以使你不革命。我们的意见,最好你与陈梦云离婚,与他割断经济联系。’我实在没有想到,她们当时竟有这样的看法,总认为丈夫当军官是有钱的,妻子也就不革命了。听了她的话,我心里好难过哟,眼泪也不断地涌了出来。我想陈梦云不受右派的拉拢,始终站在左派方面,又在3.31惨案后失踪,很久都没有消息。另外出川的时候,我也对他说过,只要他永远革命,我就永远不与他分离。现在,我怎么能无端地和他离婚呢?当时,我老老实实把这些想法给李淑宁说了,她听了没有表态,但从此也就没有了结果。”
陈毅连忙给她碗里夹了些菜,安慰道:“你别着急,今后我也要到军校工作。有机会我给她们说说,叫她们再来找你。”
胡兰畦情绪有所好转。觉得虽然和这位年轻的四川老乡同龄,可自己却象一个不大懂事的小妹妹,正接受着温厚慈祥的兄长热心肠的抚慰。
没有多久,陈毅果然来到军校工作。表面上是一位并不惹眼的文书,实际上担任着中共党委书记。为胡兰畦入党的事,他特意向有关组织介绍过情况,但李淑宁等同志始终没有表态。或许,还是觉得要等胡兰畦思想转过弯子后,才能考虑这个问题吧。后来风云突变,胡兰畦入党的事,也就象一首刚刚弹到高潮的乐曲,因琴弦突然断了,一时再也无法续奏出美妙的尾声。
3.31惨案和小12事变后,四川军阀杨森和湖北军阀夏斗寅象两只被蒋介石驱使的疯狗,张开血盆大口恶狠狠地扑向了武汉革命政府。5月中旬,胡兰畦所在的中央军校接到紧急命令,编入中央独立师,武装起来,由叶挺统一指挥,奔赴前线。
武汉军校被宣布解散,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在组织上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疏散、隐蔽。可胡兰畦呢,却因为丈夫在川军中担任师政治部主任而影响了入党,便一下子成了无娘的孩子。
一想起在军校里的一些事情,胡兰畦的心里便笼罩上了一团浓浓的阴影。
那回,一位十分要好的女同学私下里带着不满和同情的口吻告诉她:“有些共青团员总是说:‘无论胡兰畦表现得怎么好,我们还是不信任她的。’这实在有些太过分了!”
是啊,早在李淑宁找自己谈话之前,便明显地有了一种不被信任的感觉。“丈夫在川军中任职,妻子就有可能不革命了。”这个在有些同志头脑中已根深蒂固的观念,宛若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横亘在自己和党组织之间。只要不和陈梦云断绝关系,自己就可能永远也无法翻越这座可畏的陡峰。
人生的痛苦,莫过于不被自己的同志所信任啊。她想起4.12事变后,中央妇女部部长何香凝曾鲜明地表示,不愿与蒋汪同流合污,心中陡然一亮,为何不先去找何香凝呢?
7月底,一个薄雾如纱的清晨,胡兰畦早已来到汉口与她团聚的陈梦云,到江边散步呼吸新鲜空气。这时,一身便装的陈毅,风风火火地从武昌来了。
话题,自然离不开眼下的局势。听胡兰畦谈了彷徨中出于无奈的一些打算,陈毅踱着步子考虑了片刻,随即点头赞许地说:“革命的洪流不可阻挡,但道路是曲折的。遇着狂风暴雨,躲一躲很有必要,雨小了我们再走嘛。你到何香凝那里去是对的,借着她的掩护,可以等待时机。”
8月3日早上,知道了南昌起义消息的陈毅,准备当晚赶到九江再奔赴南昌。行前,他又特意和范英士来到胡兰畦夫妇的住所,语重心长地叮嘱这两位患难之交:“两党分家以来,谣言很多,大家要把握左派的立场,保护革命,继续工作,也要保护自己,掩护同志,形势总会一天天好起来。兰畦你跟随何香凝后,要把团结左派的工作做好。”
胡兰畦的心窗透亮。
中午,胡兰畦夫妇用便饭款待两位四川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