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自注:“凤城系郊区奉城谐音,‘五七’干校所在地。”[66]这儿可以谈点“通感”。辛笛与其清华学长钱钟书一样爱玩“通感”,钱主要是用学术来玩,辛笛则是在诗艺中玩。这就玩得很不一样。学人玩“通感”,很像借显微镜来考察细胞构成,这是让对象跟着主体走,显微镜是在主体手中,主体愿看什么就看什么,主—客体界限很清晰,不会轻易被对象牵着走。诗人玩“通感”却相反,因为创作说到底是为内在情态想象(构思)觅寻对应物,故主—客体界限往往因为诗人太动情而转为模糊,甚至物我不分,倒让诗人被自己的创造物带着走。
从这视角来细读如上绝句,你会惊讶辛笛心智委实已被其诗性想象蒙得神魂颠倒。本来这中秋夜“微雨无月”纯属大自然的天文事实。但诗人因憾意而酿成的凄楚却也像细雨浸润其眼帘。于是他分不清(也无须分清),究竟是中秋无月伤得他心肠潮潮宛若雨季?还是整个世界都被泪水浸成混沌的哀怨?在最应该让秋月闪亮登场来慰藉天下之际,偏偏烟雨迷离,这怎么不令诗人爱转为怨,情怀变酸?循此再去读“如此年华如此水,不知何处是潇湘”,也就无甚芥蒂。因为当山水间的翠竹皆被苦泪滴得点点斑斑,“潇湘”所以为“潇湘”的那道时空边界也就消融于无形。
由此联想辛笛1981年在香港与叶维廉对话时也曾论及“通感”。辛笛说李商隐《天涯》的“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十个字,所以让读者情伤不已,秘诀就在“通感”:
莺,在啼。啼是声;因啼而有泪。泪是水;水而能湿。泪湿什么呢,泪湿衣襟吗?泪湿最高花。湿是触觉吗?在诗中,我们感觉得到。虽然泪是通过视觉的,啼是通过听觉的等等,但我们感觉到,即所谓五官通感,我们不必去问。而最高花是什么,我们也不必问,心中自有一种落实切实的感受。这境界多好。我们写诗也是要追求这种境界。[67]
能否说,辛笛1971—1973年写“秋月泪别”组诗所追求的,就是这种“天人合一”的“通感”之境呢?
相比之下,辛笛那句出神入化的“扶灯检点檐前雨”所以耐读,大概可附丽于黄仲则的“一灯滋味异他乡”[68],至于它是否受益于杜甫《月夜》的“背面傅粉”技法,也就不要紧了。所谓“背面敷粉”,指明明是杜甫在长安望月而思念鄜州家人,却偏偏倒叙是家人在望月念及自己;明明是自己在想妻子,却偏写妻子在“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地想自己[69]。笔者只想说,与杜甫的“云鬟玉臂”相比,辛笛的“扶灯检点”更迹近清水芙蓉,洗尽铅华,诗味反倒悠长;而杜甫写妻子的这组对仗,则有雕饰之嫌,近“作”。
三、衰翁冤别
衰翁冤别是辛笛旧诗中,写得最悲抑、最让人泪眼婆娑不已的悼亡诗,先后(从1971→1974→1979年)有三悼,含七绝八首,以《二悼徐森玉丈》为之最:
何期营葬送斯文,山下人家山上云。
万事于翁都过了,斜阳无语对秋坟。
知在秋山第几重?全凭溪水想音容。
横塘不见凌波路,坐听枫桥晚寺钟。[70]
诗人“小引: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为森丈营葬于苏州七子山麓,落日衔山,人影在地,四顾苍茫,怆然久之,惟闻远处传来寒山寺暮钟而已”[71]。
与杜甫《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不一,辛笛悼诗写得温润蕴藉,内莹而不外形,毕竟亡者冤逝已三年半过去,“山下人家山上云”的天人永隔,再令人酸楚若涌,眷属也当让亡灵在静穆中入土为安。因为衰翁生前所蒙受的人间劫难已经够残酷、够荒唐、够不可理喻了。眼下总算暂告安息,“万事于翁都过了,斜阳无语对秋坟”。“斜阳”所以“无语”,大概千百年来见识了太多历史沧桑的西风残照,当它不幸撞上这天地含悲、人鬼俱泣的“文革”十年,也只得叹为观止,默然哀悼吧。
诗人亦“无语”如夕阳,并非他无话可说,而是其内心纵有千言万语,也不宜在此哭诉寝门。“知在秋山第几重?全凭溪水想音容。”此“溪水”,当指生者对亡者的深远回忆如逝川不绝于心。自1940年起与徐森玉互称丈婿,辛笛太了解森丈为了拯救且珍藏敌伪时期散落民间的国粹文物,如何呕心沥血、奋不顾身地协助郑振铎(郑为1949年后国家文物局首任局长)。这用诗人的话,便是“许国何须惜此身”[72]。也因此,1949年春,共和国成立前夜,台湾欲重建故宫博物院,诚邀森丈去海峡彼岸主持,森丈却将台湾方面留下的机票毅然呈陈毅(1949年后首任上海市市长)秘书。后森丈任上海博物馆首任馆长。真是“劳瘁都缘文物累,深情留于后人看”[73]。谁能料到这位毕生专治版本目录、金石书画的国家级专家,竟成为1966年沪上被首批抛出的“反动权威”之一,“横遭打击迫害,终以九十衰龄抑郁含冤,在上海病殁。”[74]
“病牛依人同失路,冷蝉似我只吞声。”[75]这是黄仲则的两句诗,用来传递辛笛悼翁之凄绝甚恰。最悲的恸哭未必是声泪滂沱。当泪腺长年被苦涩淤塞,一种弥漫性的悲抑将堵得你透不过气,只能哽咽得颤栗。杜甫诗云:“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然邪恶操弄不了的天地终究有仁义在焉。肃穆寂寥到极点的灵地终于耳闻远远的寒寺暮钟。那是大慈大悲的天意在护送超度的亡灵。那也是诗人的悲魂在“恸哭秋原落照间”[76](黄仲则诗)。
《自况》《自判》与“李商隐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