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风从岛屿巅峰呼啸而过,树木飒飒如涛,夹杂传来鸭群因寒冷而躁动的嘎嘎声。木筏在急流中冲行了两个多小时,既不见岸,也不见天日。安妮亚竖起夹克的领子,因为寒冷而蜷坐在木箱上,双眼注视着黑暗,那里,塔耶什斯克的灯火早已消失不见。就在前天,由列车换乘国内航班之后,她到达了这个西伯利亚小城,古老而充满商业气息,落满枯黄针叶的街道上四处可见现代的扬声器。就是在这里,某日接到任命未能鼓起勇气详细探听新工作地点的她,和一帮完全陌生的人共乘一舟驶往地质勘探队。她心神不宁,就像半小时前在颠簸的飞机上心神不宁一样,那即将坠落的诡梦带来的心悸如弦绕耳。但一切都是现实:趸船的灯光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缓缓溶解吞噬,她坐在箱子上,阵阵凛风将船尾处一支烟斗的火光旺成血红,船桨匀速地吱嘎作响,暗影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仿佛是为了努力挣脱睡意,安妮亚最终迟疑地发问:
“我们哪儿都不停吗?”
烟斗火红的亮光颤动了一下,手表的磷光表盘闪过,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答道:
“已经上路两个半小时了。您怎么不睡觉,医生?回头上岸露宿可不止三天。就在箱子上靠在斯维里多夫旁边睡吧。”
不知莫斯科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安妮亚想,把脸埋进衣领下,想象自己置身于夜晚静谧的街上,街灯默默地照亮柏油马路,出租车的绿灯点缀着空荡荡的候车站。是,是的,信送抵这里得一个礼拜以上……
“冻僵了吗,医生?”
“没有,没有!”她迅速地睁开眼睛。
风扫清了天空。乌云竭力抓住原始森林白皑的峰顶,不愿泻入高耸左岸与天际的接缝,月亮漫游着,时而黯淡,时而皎洁。安妮亚适应了黑暗,惊讶地看清了整艘木筏——箱子,防水油布,和盖着皮袄睡在油布上的地质学家斯维里多夫,以及从桨位向她走来的另一位地质学家克德林。今早她在石油勘探局与二人相识,只知姓氏不知其名。
克德林叉开双腿站在一旁,月光映出了他宽大颧骨的脸庞,矜持而阴郁。宽大的夹克和撩在脑后的连衣雨帽使他显得异常粗壮结实。当早上在塔耶什斯克与他们初见时,安妮亚在想,此人阴郁、粗笨的外表一点不像那些她在莫斯科常遇见的地质学家,而像是某个上了年纪的猎人,虽然她从未见过猎人。
“冷得打战不是吗,医生?”克德林说。“月亮出来了,好像开始敞亮了。好吧,又抒情了……”他讪笑一下,“如何,您怕手起老茧吗?对不住,还是说,医生都比较爱惜双手?”
“您为什么这么问?”安妮亚一头雾水,冷得把手插进袖管,“有点奇怪……”
他不急于回应,嘬了一口烟斗,注视着白色的缕缕青烟如何透过月光飘向漆黑的水面,沉默之后他近乎粗鲁地说:
“您到这来,医生!”
“干什么?”
“过来,不要问!”他态度坚决地重复,一边像熊一样一摇一摆走向船桨。“在这里我要对您负责,而我被委派把您安全送达。”
安妮亚从箱子上下来,静静地走近,一边端详着他的脸。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站到这来,操桨。就像这样,明白了吗?把船保持在正中……左右划动船桨。简单的科学,却能让人暖和起来,我向您保证,而且,”并未期待回应,他在箱子上坐下,一边在箱板上磕烟斗一边补充道,“您不要难为情,工作起来,只是别去担心手起老茧!”
“但我从来没试过,”安妮亚怯怯地说,“我来操桨?您……说真的吗?”
“千真万确。尝试一下,我刚才可教过您了。”
牙齿因为波浪和冷空气而酸痛起来,她努力左右划动着试图从她手中挣脱的船桨,桨架在身前吱嘎作响,浪头在一旁滚滚汹涌。木筏晃晃荡荡,被急流托着向前掠去。就像在绵延的梦中,安妮亚惊恐地回头望向克德林,后者一言不发,肩披皮袄端坐于木箱之上,深黑的轮廓被洒满凄冷月光的河流勾勒出来。许久之后,他用似乎嘲弄的口吻说:
“要是没暖和起来,医生,就请再划二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