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在哪?我怎么了?安妮亚的思绪随身体慢慢苏醒,紧接着就感受到手掌痛似的灼燎,肩膀酸痛难忍。她回想起昨夜,挣扎着从皮袄下起身,惊异地环顾四周。灰蒙蒙的清晨,卷卷乌云遮蔽了头顶上半个天空,东方蒙蒙曙光被乌云和森林锯齿状边缘扼住,透狭缝而来。空气中有雨的味道。一群野鸭嘎嘎叫着从深灰色的水域惊飞而起,绕着河面盘旋几周后向原始森林飞去——应该是飞向那些宁静的湖泊了。
“啊,安妮琪卡[1]!睡得如何?……”
桨后已然站着地质人斯维里多夫,他跺着脚,满面睡醒后的绯红和倦容,一边啃着苹果,一边频繁转动脑袋打量天色和安妮亚,脚边的行军炉里明焰火红。他微笑着,匆匆伸开五指,高兴地向安妮亚挥手致意,就像对老相识一样。
“愿你在这原始森林有个阴暗的早上,安妮琪卡!”悦耳的男高音唱道:“噢,路,尘与雾……很应景,对吗?只是我们的航路没有尘土。空气,风儿,甘露……想吃苹果吗,原始森林里的紧俏货?有些酸,但还好!”
“请稍等,我洗漱一下。马上就好。”
“的确。没考虑到,对不起。您从没用西伯利亚的水洗过脸吧。这可是玉液琼浆啊。应当拿去卖钱才是。”
他大笑起来,翻了翻桨,停下来等候安妮亚用这琼浆洗漱,然后温厚地喘息着坐在她对面,递给她一个从背袋拿出的苹果,说道:
“请吃吧,为了健康。富含维他命,”然后转身走向渐渐熄灭的炉子,“这可是全部家当。一刮风就烧不着。但即便是吉普赛人也会在罗网和寒冷前求生的。您知道的,是吧?”
斯维里多夫愉快地搓揉着双手,嘴角扬着和善的微笑,露出金质门牙闪闪发光;整个人洋溢着令人惬意的,亲切和蔼如同家人的光彩。安妮亚想:要是他住在城里,那么也许他会喜爱在夏日前往郊外别墅,流连往返于各个商店,在电车上和邻座攀谈。
她咬了一口苹果,立刻惊叫起来:
“好冰啊!”
斯维里多夫鼓励似的抬了抬他浓密的眉毛,问道:
“安妮琪卡,您昨晚的轮班如何?能习惯吗?喜欢我们这里吗,啊?”
“还好,”她回答,“说实话,我不太习惯……”
“还好?这样说,是在自我安慰?很好,为您高兴!”
“为什么?”
“怎么和您说呢?”斯维里多夫笑眯眯地撅起下嘴唇,“您知道吗,我在这原始森林里马不停蹄已经五年了。就像个流浪汉。幕天席地,以林为家,与熊为伴。”
“小心!”安妮亚看着河面,大叫了一声。
一股激流将木筏冲向狭窄湍急的水道,紧靠着烟雨袅袅丛林茂密的小岛。岛上晦暗,密不透光,树木都向一个方向弯曲着,发出阵阵呜咽。深色的水面映烁着斑驳亮光,周围变得昏暗和静寂,仿佛秋日的黄昏。天空中,不自然的紫色光芒撕开乌云,格外耀眼,森林上空雷声滚滚,就像在摇撼着树根试图连根拔起。随后,原始森林中迎面而来响起不断迫近的沙沙声,豆大的雨点落在船边灰暗的水面上,一时间周围嘈杂暴起:下雨了,冰冷,猛烈,刺骨的雨。
“到防水布下面去,安妮琪卡,快!”
她被这寒冷而致密的水流淋到几乎窒息,然后感觉斯维里多夫用防水布边缘盖住她的头,接着就看到,被呼喊和雨声惊醒的克德林睡眼惺忪地一把掀开羊皮袄,无法理解似的看了一眼河面就跃身而起,不满地哼了一声,不客气地对斯维里多夫说:
“桨得抓稳,不然就见鬼了!知道吗?”
他在水幕中走向船桨,不顾雨流疯狂地砸来,雨越下越大,茫茫中不见岛屿也不见河岸,木筏置身于一片水的荒漠,显得渺小,孤零零,如同被人遗忘。这刹那的被遗弃感,被同整个现实世界割裂开来的感觉,刺痛了安妮亚。此时克德林在暴雨中拴好了船桨,钻回防水布下,阴沉着脸,湿透到衬衫都贴着身体,他摸了一把脸,未吐只言片语。
“您都湿透了,”她话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责备。
“啊?大概是吧,”他心不在焉,却气愤地斥责斯维里多夫,“我可不能忍受‘但愿’或者‘大概’,你明白了吗?好好记住。把你的滑稽把戏留到马戏团再耍!”
斯维里多夫和睦地咧嘴笑着,用手揉了揉下巴上的酒窝,安慰他说:
“脑神经,当心脑神经,克利亚[2],要爱惜。它们可不会复原的,是吧,安妮琪卡?这木筏——众所周知这就是个木筏,它会把我们载到的,不会有错,克利亚。水流会助一臂之力。”
“雨会下很久吗?”安妮亚问。
“耐住性子,”斯维里多夫说,“您要习惯,安妮琪卡。在这里雨不算是雨,一百公里也不算是距离。”
一个小时后雨总算停了,但太阳并未露面,四周静悄悄,雾霭沉沉。一群野鸭簌簌扇翅低低掠过河面。整艘木筏湿漉漉的,暗淡反光,防水油布的褶皱里汇集了一个个小湖,小铁炉被雨浇灭了,没有了跳动的火焰,甚至不再冒烟。
克德林第一个从防水布下爬出来,驼着背,衬衫粘在肩上,蹲在炉子前开始忙活着摆弄枯枝,将它们折得细细的,然后用因为寒冷而乌亮的眼睛瞥了一下斯维里多夫:
“站着干吗?快拿纸和火柴来!”
“脑神经,克利亚,当心脑神经……”斯维里多夫摇摇头。“为了地质工作爱惜自己吧。虽多坎坷,福之将至。”
“别皮痒,”克德林皱着眉从斯维里多夫手中接过火柴和旧报纸,叩了一下炉子门,将纸塞进去。
克德林激昂的领导口吻让安妮亚骤然生怯,她克服情绪轻轻地问:
“也许我能帮点什么忙?”
“什么?”克德林嗓音嘶哑地回应。“是什么让您不安,医生?想必是冻坏了?请到这儿来,坐到炉子旁边。老实说,我自己也冷得像流浪狗一样打战!或者说……请您告诉我,您那儿有取暖的酒精吗?”
“您准备一直像这样和我说话吗?”安妮亚委屈又警觉地问。“为什么会问到酒精?”
“那请原谅,医生,我没问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