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阿姨来红军巷干休所大院的时候,是唯一保留军籍的女军人。她长得很标致,无沿帽上缀红五星,帽沿下圆圆的脸,清丽的眸子,被红领章衬照显得很精神,娉婷的身姿被肥大的军装埋没了,但那修长的颈项,很容易使人联想起那孤高的饮颈而鸣的丹顶鹤。她走起路来,保持军容风纪,气梗腰且直,目不斜视,蹬着军用硬底皮鞋咯噔响。如把身体发福腰如水桶的家属们比喻成一群带小鸡的母鸡,她活像个神气的小公鸡,婷婷玉立,鹤立鸡群。自然,招来心存嫉妒的家属们的议论。“神气个啥?1959年,我们也可恢复军籍,早先要不是几个死老头子们串通隐瞒,让老娘给他们带孩子。哼!”原警备区王坤司令员的夫人老于阿姨这句话颇有代表性,把家属们的情绪溢于言表了。
那会儿,吴阿姨怎么也不会想着到头来她要为此优越和骄傲付出代价,在到干休所后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她成为了“另类”。
吴阿姨随丈夫军分区原后勤部长老葛离休后住进了红军巷干休所后,还工作了一段时间,虽属半退,每天上午仍到驻军7086部队医院坐诊。现在部队医院已对地方开放,暂时还离不开她这个儿科妇科专家。老葛离休后,心态调整不过来,无所事事,长吁短叹,他不会麻将扑克,对气功?钓鱼?种草养花之类没兴趣。电视剧不是太假就是太嗲,没完没了的广告,四十分钟一集的电视剧,广告插播累计倒占了十五分钟,尽是手机?化妆品,搔首弄姿,还有男性重展雄风之类保健品广告,似乎中国男人都患了阳痿,没劲。他除了看报纸,接下来就没事干了,他在家里背着手从这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转悠,发发无名脾气。他当甩手掌柜惯了,他认为家务活天经地义是老娘们的事,他不干。吴阿姨去坐诊也是为躲清静,避老头哩。不久,她也退休了,面临了同样的问题,甚至比老葛更难过。上班那会,白天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很晚才回家。她和老葛不一样,老葛上班独坐办公室,清静惯了,就是下去也就是小车的空间,接触面仅是军人,部队严格等级,面很窄。她则不然,接触是社会,她渴望交流。
早些进驻的红军巷干休所大院的老太太们依各自的人缘,已经形成了各自的群落,她要融入颇费周折。如今,她已没有了绿军帽上的红五星的映照,犹如巍峨凤冠失落,失去了红领章红帽徽的衬托,脸上红光暗淡了,和大院内的老太太们已无异。她先是熟悉干休所的老太太们,可老太太们还习惯于对她过去的看法,不想接纳她,有些生分她,宛如部队老兵对新兵的心态相仿。
她先是早晨加入扭秧歌的老太太们的行列,对于送上门的同伙,老太太们很不以为然,让吴阿姨跟屁,在队列后不请自到的吴阿姨不合拍的舞姿扭来扭去,没人搭理她。随着她的舞步合上拍,她逐个把老太太们混了个半熟,接下来,她参加干休所组织的集体坐大巴车去城里超市购物?观城建新貌?短程观光旅游等一系列活动,把半熟的老太太们混熟了,再后来,人托人又结识熟悉一批老太太们。于是,就有了和老太太们互相走动串门闲聊,成群结队拿菜篮提网兜上菜场,或彼此捎牛奶?代买菜?带水果。大家都是家属嘛,都卧绿色的婚床。一来二往老太太们对吴阿姨的身世有了了解。
吴阿姨是抗美援朝时期参加的志愿军,那年她十九岁,刚从护校毕业。到朝鲜三年不到,战争就结束了。回国后,就到了7086部队医院。那会儿,暂无战事,部队处在“结婚热”,一热就有了孩子,又学习苏联老大哥做英雄母亲,生育高潮来了,于是为适应形势,7086医院设立了妇儿科,外科护士吴文清就转到了新设的妇儿科,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干就是几十年。这位护士长奶奶亲手接生的孩子像繁星,足够组建一个师。
吴阿姨是怀揣小知识分子美好理想参加革命,按她的本意是要嫁给她心目中充满狂热景仰的战斗英雄的,谁知世事难料。
一天,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山风,一个清秀女兵,背着背包,提只装脸盆牙具的网兜,汗涔涔的走进7086医院院部,敬礼,掏出介绍信。
政委扫了一眼介绍信,望着姑娘,嘴角掠过一丝笑,这笑立马像墙角探头的老鼠一样,瞬间消逝了。政委赶紧伸出手去欢迎。然后兴冲冲往院长办公室闯,当下给葛金生胸前一拳:“快走,看谁来啦。”
葛院长扭扭捏捏地出现在她面前。
葛院长已做了一夜新郎梦。昨天下午师后勤部来电,说四团卫生队有个叫“吴文清”护士今天来跟他结婚。当夜,他做了一个迷蒙的桃花梦。拥着柔软氤氲女性体香和气息的床上……
“哦,是你?”葛院长故作诧异地说。
“是我。”她笑得依旧那么灿烂。
“咦,你们认识。”政委假模假样地说,抑制不住那喜出望外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