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87年第01期
栏目:中篇
春归夏老又逢秋,岁序催人白了头,
虽有中秋月色好,金风黄叶总添愁。这首诗道的是一年春去夏到,夏老秋来,寒来暑往,岁序催人;无情岁月,不肯少驻,把人们拉上衰老的道路。就是那花花草草,枝枝叶叶,一经金风萧飒,寒蝉衰嘶,也马上凋零萎谢,黄叶纷纷,顿减杀了无限生机。所以古人都说,秋天是令人哀愁的季节。
这一天正是八月中秋前夕,秦府被愁云惨雾所笼罩,上下人等都减了喜悦心情。这秦府的老爷姓秦名邦业,官居营缮郎。这个缺乃是个最清冷的穷京官。收入菲薄,家道寒素。平日生计,表面上摆着官架子,实际上左支右绌,早已捉襟见肘了。夫人许氏,人很能干,年近五旬,还绰约多姿,年轻得如同三十岁人。常常驱车出入那贵族府第,结识些豪门命妇,巴结到自己女儿秦可卿和宁国府结亲,做了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儿子贾蓉的夫人。出嫁时真是风光一时,贴出许多陪嫁后,私底下却筑下债台了。这会老夫妻只好把独生子秦钟看成眼珠子,梦想在他身上寻求富贵,寄托家运。他们恨铁不成钢,严厉督促他读书上进,希望将来猎取科甲。原定八月初一这天,乃许氏夫人向水月庵还心愿的日子,在前夜就亲自动手,给寄女朱彩虹斋戒沐浴,更换新衣,约在天光大亮后,水月庵的老尼净虚,便亲自坐车来接。一经剃度,她就是空门弟子了。
彩虹今年十六岁,身材已经长成,亭亭玉立,潇洒风流。面如满月,白嫩素净,两道剑眉,斜插入髻,显得有媚有威,衬得两只眼睛象秋水一般明澈,又含有春天的温暖。使人一见生情,由情面怜,由怜引爱。洁白的牙齿,巧小的隆鼻,两扇大小台中的耳轮,五官位置那么周正,那么适宜。性格儿又那么委婉,那么温厚,内秀外面,真是一个含苞待放的美妙少女。不幸,她出生不到周岁,就死了母亲,十一岁又丧了父亲。孤孤独独,寄居在秦府上为寄女。秦邦业夫妇看待她象亲生女儿。寄母许氏时常抱拢她的身体,用手轻轻摸她的头说:“唉!自从你可卿姐姐出嫁后,我膝前太寂寞了。幸而有了你,使我少伤不少心,少落不少泪,你太象我亲生的女儿啦……”彩虹听了这话,本禁感动得流下眼泪,仰起头望着许氏的脸说:“妈!我没有亲父母,命太孤独,我愿意一辈子不离开您!永久拜依在您的膝下——”许氏也说:“好孩子,我依你,你永远是我家的人了。”那时怎会想到,慈爱的寄母,心竟变得象冰块,居然把她剃度为尼,推入火坑,送她进了那缥缈虚无的空门,永远割断母女情长。暗里最伤心的,另有一片阴影,罩在她的心头。每一想,便一股凉风从头顶下达脚心,浑身冰冷,牙齿战栗。无奈精神失主,又不由得不去想,那就是秦钟哥哥。秦钟和她同庚,只比她早生两个月。两人从八岁时就在一起,耳鬓厮磨,形影相依。曾围着一个书桌读书,共着一席吃饭,虽然说是寄兄寄妹,其实早已青梅竹马,推心置腹,暗结红丝,彼此以终身相许了。
自从送彩虹进庵这事决定,她已有三四天茶不思,饭不想了。许氏为了表示将与寄女决别的情谊,每餐都添了精美可口的菜肴,每饭都劝她多吃一些。可她一见那碗饭,便觉得每颗米粒,都象长枪般扎心,怎能咽得下去?那些喷出香气的菜肴,不但不能引起她的食欲,反而惹起她无限愁思,泛出怨恨波澜。她觉得象立在波浪重叠的江心,一失足就要陷溺下去,万劫难逃。有时她忘记身在何所,暗自问自己,这是梦吧?但愿这真是梦幻。挨到最后一晚,万缕愁思把她搅倦了,倚枕盹睡,一刹那间,忽见眼前走来一位妇人,容颧比许氏更慈祥。那妇人紧紧将她抱住,她心说:“这是谁呀?看容貌这么熟,又象曾相会多次,这就是我的母亲啊……”可怜她周岁丧母,哪里会记得母亲的面庞。她陡然心里一冷,打了一个寒颤,睁开眼睛,哪里有什么慈祥妇人,原来是南柯一梦。她愁肠万转,忧心如焚,天明后就要长别这里了。忽听房外有人轻敲窗棂,心说:“谁?”,正是:
两眼朦胧情思乱,
生离最是断魂飞。
彩虹难以入睡,忽听隔窗有人轻叩,啪啪啪响了几下,叩声甚急,彩虹猜想,莫非是心上人来了。隔窗轻声问道:“是卿哥吗?(秦钟字鲸卿)这早晚你还不睡?”秦钟窗外回答:“是我。妹妹快开门,我有许多话得向你说。”彩虹迟疑说:“夜深不便,有话隔窗谈吧。”秦钟急促说:“不打紧,母亲还在父亲那里,他们还要商量明日之事。四处无人,这会儿咱们正好说说话……”彩虹一横心暗想,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寄父寄母既已那样狠心待我,我何必再守什么幼女的闺教礼法!趁此机会,能和卿哥见一面是一面,谈一刻是一刻。想着便下地除去门闩,轻轻拉开门扇。秦钟掩身走进,随手带上了门。猛然向前,用双手握住彩虹的手。彩虹一阵心跳,脸也发起热来,不禁向后闪躲,彼此相对呆看了些时。还是秦钟先开口说:“虹妹,我怎生舍得让你去?你一到那个冷酷得象冰窖的地方,咱们今后再相聚也就困难了!”彩虹哀声说:“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无根草,寄人篱下,任人摆弄,无法挣扎呀。寄父寄母狠心绝情,要那样做,我们做儿女的怎能违拗;况且我此去空门,还不是为的你家。寄母在观音面前许下大愿,要度脱一个女儿为尼。我是当作她老人家亲生女儿去的?我一走进佛门,佛光会转换你家的命运。一来,保佑你那已出嫁的可卿姐姐,无灾无病。在宁国府永享荣华富贵;二来,保佑哥哥你读书上进,将来拿榜题名,高中新科状元,给你家重换门第。我寄居你家十几载,寄父母待我可说不错,我为什么不能豁出我这孤苦的命,去替你家造福呢?我是片水上萍,真心爱我的又有谁?我既享不了尘世福禄,还是去罢……”她的话还未说完,秦钟早已泪如雨下,悲切地说:“虹妹,别再说了。你说的话,字字都是血,句句刺伤我的心。我恨……”彩虹忙问:“你恨什么?”秦钟说:“我恨我年幼力单,软弱无能。明天那老尼姑来接你,我不能三拳两脚把她打出门,拆了她的庙……”彩虹说:“别再胡说了。等我去后,你真能专心一意,好好读书,别再让父母忧心。你若真个得了功名,做了官儿,可千万别象那些贪官,专吹胡子瞪眼,欺侮老百姓。我是苦命人,深知道苦命人的艰难。没财没势没亲人,谁肯雪里送炭来帮助呢?你若能给苦命人做主,也就是为我做主,也不枉我们好了一场。说不定将来我们还有后会呢。”秦钟说:“我……我早有心……”他说得吞吞吐吐,好象不好意思说出口。彩虹早已明白,就大胆地接下去说:“别说是你,我更早有心……”她也缩着口不说了。秦钟胆气一时壮了。声音也稍高了:“依我看,咱们爹娘,也未尝没有此心。你父临危也曾向我父提过,咱们是多么相配的一对……”他急步走近彩虹面前,张开两臂,突然抱拢了她的身子。彩虹也没拒绝,顺势偎依在秦钟的怀里。她好象堕入云雾中,渺渺茫茫,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了。忽觉嘴唇发热,两乳痛痒,才感觉秦钟在抚摸着她周身亲吻。她急忙推开秦钟说:“卿哥,你太过分了。”秦钟说:“现在到了这步田地,顾不得许多了。明天早,你一走进空门,咱们再相聚,恐怕机会难了。虹妹,你就别再做儿女之态了。”说着秦钟又扑向彩虹。彩虹急忙闪在一边,摆着两手说:“那……那可不行。我们不能越礼呀!咱今后事在人为吗。离开了寄父寄母,也许还有意外的方便呐。”经她这么一说,倒给秦钟的心境开了另一条路。就又紧握了握她的手说:“但愿如此。”彩虹说:“时候不早了,卿哥你该走了,再过一刻,母亲就要来看我了。你快去罢!”这时已听到向这边传来的步履声,猜到准是寄母扶着丫环银杏来了。彩虹慌忙推搡着秦钟说:“快去吧!等会若让母亲撞见了,多不好看。我们的清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秦钟被彩虹推将出来,一步一回头,渐走渐远了。彩虹这时早把一天愁云扫尽,顿觉身入空门,也不算到了绝路。想那三姑六婆,出入公侯之家,如履平地。说不定会想出什么新的办法来呢。她眉头舒展,心锁打开。夜风一吹,她觉身上寒冷,方知自己忘了回屋,急忙退身进屋,慢慢将门闩上。这时秦钟在暗里向前走,心里不断想事。他想到彩虹说的话有理。她虽身入尼庵,不算走进死路。又庆幸方才的大胆行动,会震动彩虹的心。自从彼此年龄渐长,知道了男女有别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和她这样亲近。后悔以前这多年,为什么不敢和她这样大胆倾谈。这真是情境所逼,把两颗心的距离,越缩越近,一忽间拼在一块了。他只顾想,忘了看路,他“哎哟”了一声,便倒向了地下。正是:
真情可胜水和火,
空门并非是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