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邦业夫妇把明日送彩虹超度之事,又仔细的商斟过了。夫人许氏,扶着贴身丫环银杏从上房出来,借着昏暗的夜色,轻悄悄走向彩虹的卧房。冷不防从对面冲来一个黑影,一头撞在银杏的胸上。那黑影“哎哟”了一声,便跌倒在地。银杏惊得“呀”了一声,忙腾出手来去搀扶,定睛一看说:“噢,原来是相公啊,跌痛了吗?”秦钟就势爬起来,扑扑灰尘说:“没什么,不碍事。”又抬头望望许氏,羞惭地唤了一声母亲。许氏面带愠色,指斥他说:“这么大了,还象个孩子,毛手毛脚,行路也不知看人。你是从虹妹妹那儿来吧?”秦钟也不隐瞒,坦然地说:“是。虹妹妹不肯开门,我只隔着窗子和她谈了半天。”许氏微笑说:“嗯,看彩虹妹妹和你同岁,大事情懂得多。更遵守规矩、礼数。三更半夜,怎能开门放你进去胡闹,那岂不让人家笑话我们。你们兄妹虽然离别,好在水月庵你也认路,以后见面的日子长着呢。几篓子的话还怕说不了,非得今晚唠唠叨叨?反而惹她伤心呢。快去罢,到了上房,向你父亲请过安,就去睡吧。他也许还有话教训你。”秦钟连说是,就别了母亲,漫步来到了上房。
这时,上房里灯烛还亮,秦邦业戴着软头巾,身穿对襟寿字花纹绸袍,背着手儿,在屋里踱来踱去,边走边想。他由彩虹的出身,明晨就要进庵为尼,想到她的父亲朱燕贻,乃是家乡有名的老秀才:琴、棋、书、画,无一不能;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更是作八股文时的妙手,每出一篇,脍炙人口,誉满士林。按说他早该鹿鸣得意,琼林会友,岂料他文章憎命、屡困场屋,多番应试,金榜无名。朱衣既难著,家境又清贫,只得坐馆教读,赖以糊口。说也奇怪,凡由他教导出来的高足弟子,却有不少人巍科高中,蟾宫折桂的。旁人都议论说,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秦邦业早年和朱燕贻结为君子之交,谈诗论文,十分投契。什么八股破题,起承转合,也颇得了他许多巧妙指点,寻到了诀窍,后来果然乡榜中举,登上了仕途。只可惜做起一员闲官,久困冷曹,很不得意。这时朱燕贻家乡遭灾,生计艰窘。夫人,儿子相继故去,身边只余下个八岁女儿彩虹。老父孤女,形影相伴,情景凄凉,便写信向老友倾诉苦衷。秦邦业这时正想物色一位名师到家处馆,教授女儿可卿,兼为幼子秦钟启蒙。只因手头拮据,脩金菲薄,又怎能请到名儒大士?他接朱燕贻信后,甚觉投缘,立即回复,着他携女启程,来京都相会。言说幼儿小女,都仰仗老友春风吹拂。朱燕贻得书甚喜,稍事摒挡,便携女进京,投奔秦家来了。
朱燕贻在秦家处馆,一恍惚就是三年。宾主原是至交,当然相处甚得。秦可卿心聪智慧,读得满腹珠玑,早成个女才子了。秦钟彩虹兄妹叙礼,同桌就读。秦钟的言容笑貌,娇如少女。彩虹的性格柔顺,颜胜羞花。秦钟有彩虹相伴,读起书来,聪达异常:一年读完了四书,二年已毕五经,三年研求诗词,不久便涉猎时艺了。又过了些时,可卿因年长辍读,彩虹也跟着离开家馆,一同从许氏夫人学刺秀,做针黹女红了。秦家乃诗书之家,谨守男女有别的古礼,秦钟彩虹之间,渐生隔阂,不能象幼时那样,扶扶抱抱,朝朝暮暮的在一块了。可两心更近,情丝更紧。两人每见面时,话语虽少,却由目语眉言,交流着无限的心思。彩虹十一岁那年的冬天,朱燕贻不幸得了一场伤寒病。他一来年老气衰,体力不济;二来多年坎坷,心亏血损;三来寄人篱下,胸怀难展;四来未得良医,药不对症。有了这些原因,就使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人,生生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了。临危时,他曾向秦邦业情真意挚地托孤说:“邦老!愚兄的病体,自觉已五指望,在宅下托庇数载,感得难报。愚兄死后,孤女无依,在泉下也难瞑目。愚兄早有将蠢女高攀令郎的微意,只嫌门第悬殊,羞于启齿。如今死在眉睫,不得不说了。即或不成,也深望弟台念你我二十载交谊,将她收留脚下。待她成年,择一士人聘嫁出去,愚夫妇虽在九泉也同感大德了。”正是:
托孤九泉难安息,
知人容易知心难。
秦邦业一时听了朱燕贻那些出自肺腑的语言,眼含热泪,点头应允。立将夫人许氏,女儿秦可卿,儿子秦钟,唤到朱燕贻病床前,宜称收彩虹做他夫妻膝下寄女。朱燕贻慢闪双目,在枕上望着彩虹三跪九叩,拜过寄父母。秦家姊弟,也向他行了大礼。三位姊妹兄弟又叙了齿。他出了一口长气面含笑容逝世了。彩虹抚尸痛哭失声。秦钟泪如泉涌。秦邦业夫妇挥泪不止。秦可卿一边拭泪,一边劝彩虹不要哀毁过度。秦钟看着彩虹的悲痛,忘了父母在旁,猛然拉起彩虹的手说:“妹妹你别哭啦。以后有哥哥,绝不让你受屈。”丧事完毕,彩虹就久住秦家,虽说上有寄父母照顾,可她暗想。也只有秦钟哥哥,才是她唯一的知心人。她和秦钟的情爱日深,许氏早看得出。秦可卿曾几次向母亲说过,何不把彩虹妹许配给兄弟,永久做一家人,完成他俩的心愿,岂不是天作良缘!许氏听了,未置可否。谁知秦邦业早暗中另有念头:举家安居在皇都圣地,天子脚下,素日看到的都是名公巨卿,豪门大户,仅凭儿子的品貌学问,婚事也一定会高攀名门。女儿可卿再能点中秀女,选入宫廷,那就更风光了。亡友重托,固然抚孤有责。将来替她寻一富裕之家,聘嫁出去,也就无亏于心了。小儿女自幼相处,私情违礼,若再附会婚姻,似乎有碍家声。所以秦邦业最不愿意成全秦钟彩虹的婚事。
秦邦业背着手儿走来走去,心情不安。亡友朱燕贻故去时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而今未能实践诺言,一没有完成自家儿女的心愿,二不把她匹配良门,反而把她送进空门,为自家祈福,未免狠心有亏。接着又一转念,常言说,一子成佛,九祖升天。彩虹得了道,未尝不能将九泉之下的朱老夫妇也超度到极乐世界去。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心安理得情绪平定了。他面上转回笑颜,忽听家人秦福禀话:“相公来了,向老爷请安”。秦邦业听了,马上变换面容,摆出严厉的架子,转身对秦钟说:“畜生,自你师父去世,几年来学业荒芜,毫无上进之心,这几天,你更是丢魂失魄,连书本都不看,等彩虹离开家后,那时再去察你的课业,小心着有一顿好打!”秦钟吓得灰着面孔,低下头唯唯称是。秦邦业说完,一声断喝:“还不下去!看你站久了,踏脏了我这块地。”秦福推拥着秦钟说:“相公去睡吧,要记住老爷的教训。”秦钟就势请过晚安,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卧房,和衣着枕,哪里还能睡得着。不由得想到他和彩虹一见面,就那么投缘合意,谁也不舍得再离开谁。有她在身边,书读一遍就背熟,离开她,念上百遍也记不下;眼前的黑字,个个都变成了她的影子。姐姐可卿,有意在一旁打趣地说:“一年小,二年大,三年作梦也想她。现在这样亲密,小心天云不测,突然离别,那时要加倍伤心啊。”他听了,只是傻想,不会不会……那时他也还不太懂得做夫妻的道理。现在呢,姐姐的话应了,年纪一大,就要装出一付假道学,再亲密就要受父亲的责罚,还有什么圣人的礼法制裁。怎能敢想,她如今真个要离开我们家了。接着他又憎恨起佛门来,心说,像彩虹这样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为什么要出家?一入空门,就不许有婚有嫁,过一辈子青灯古佛的生活,这是多么残酷的情景啊。他胡思乱想,越想越没有边沿……忽伸手一摸钮扣,触到贴胸的香囊,那是彩虹偷着亲手给他绣制的,有花有鸟,有山有水,那里边含了说不完的情意。
秦钟用手死攥着香囊,头昏脑胀,也不知什么时候,哪个地点,忽然看见姐姐和彩虹坐在一起。他便问:“姐姐,你几时回来的?你知道虹妹要出家进庵做尼姑的事了?”秦可卿向他一笑说:“弟弟,你不要急,我托你姐夫向老尼姑净虚求了情,已经答应过,不再让虹妹妹去了。你和她不久就会成了好事了。”彩虹在一旁,羞得低下头,两腮盖满了红云。他又问姐姐:“这是真的么?姐夫真个给求情来?”秦可卿说:“我怎么能骗你?连荣国府的宝玉叔叔,都为此事替你帮过忙呢。”秦钟急说:“听说宝玉是位出奇的人材,几时,我到贾府能见他一面呢?”秦可卿笑说:“你和宝玉叔叔会有见面的日子……”秦钟正欢喜不尽,眼前情景突变,他和姐姐,彩虹中间隔出一道大海,几丈的潮水迎面冲来,他不禁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看看窗纸已白,从外面射进来一两道淡红的光线。恰好银杏轻轻来打门招呼:“相公快起吧。净虚师父早来了,虹小姐马上要动身去庵了。”秦钟忙不迭地爬起,哪还顾得梳洗更衣。便猛推开屋门,见院里人喊马嘶,车子停在一旁,净虚正在彩虹房里,有母亲陪着,连说:“姑娘,别再哭了。一入佛门,便斩断尘缘了。”正是:
茫茫苦海难航渡,回头是岸骗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