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丧事过去,秦钟和秦邦业都累得病倒了。秦可卿在家护理弟弟和父亲一时,暗地劝秦钟说:“你不能这么使性,身子骨这么弱,如有不测老父依靠何人?你看,现在父亲也不似往昔那样风雷火爆的脾气了。彩虹之事,姐姐什么不明白?你慢慢等着,水滴石穿,火烧铁化,儿女之情,无论什么佛法无边,也限制不住。我会帮助你如心从愿,可你得忍耐一时。”秦钟听了,病情渐渐好了,身体也就缓缓的恢复了。
智能自从到秦府念经以后,回到庵里,也失神落魄一时。师兄智圆,嘲笑她说:“能弟,你念的经,我都偷听了,哪里是经,都是对秦哥哥说的情话,哎!只要不当着师父,你只管念。我过去也念过不少日子这种经,后来,那王八羔子另有新欢,把我忘到九霄云外,我就再不念那些情歌了。”智能丝丝一笑,说:“师兄,你爱护师弟,我明白就行了。我现在身在庵里,心在秦家,云天相隔,佛俗两世,只得任它去吧!”智圆说:“师弟,你现在代表师父,经常拜访朱门巨室,王府豪绅,你又带发修行,聪明智慧,美貌动人,何不借此机会到宁国府找找你姐姐秦可卿,现在的蓉大奶奶,也许说不定另有生机。”智能会意。
秦可卿既爱护弟弟,当然也就对寄养妹妹彩虹,现在已经成了尼姑的智能,特别关心照顾了。每次智能到宁府来,姊妹相见无拘无束,有时彻日彻夜都有说不完的话。经过秦可卿相引,荣宁二府里的姑娘,丫头、仆妇,都和智能相熟了。尤其是四姑娘惜春,更和智能对了脾气。
一天,智能与惜春棋罢品茶,提起了贾府何等荣华富贵,自己身落空门,不胜哀怨。可惜春却叹着气,向智能说了一些冷话:“你觉得象我这样当小姐是福气吗?你错了,别说是我,就是大姐姐元春又怎样?深居宫中,身为贵妃,太监宫女,前拥后扶,哼哼喳喳,看来象福气无穷,其实是行尸走肉,寂寞无聊。那个皇帝有千百嫦娥陪着他,又有什么情,什么感?贵妃娘娘,也不过是那个皇帝的一口小菜。象宝玉哥哥那样钟情于女孩子世上有几人?你出了家,无牵无挂,流水行云,何等福气!我将来会跟你一样,情愿也当一名尼姑,过青灯古佛的生活倒好。”俩人谈得十分投机,智能忽然立起身来,合掌说:“阿弥陀佛,想不到惜春小姐这样大彻大悟!我智能明白了。但唐朝大诗人李商隐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四小姐,别管旁人怎样解释这两句诗,可我呀,还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她正想起身告辞,丫头入画进来禀告说:“王夫人带宝二爷想请小姐问话。”惜春便对智能说:“智能师父,你先别走,你不是和我说了多次,想见见我那宝玉哥哥吗?等我去了禀过夫人,回头派丫头来请你。夫人也信佛,不过,可不象我信得这么虔诚。象你这么美貌,”她嗤嗤一笑,“你当着夫人的面,可别死看我那宝玉哥哥呀!……”惜春且说且走,智能唯唯答应。
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智能正就着画案看惜春的画,丫头入画便来传叫,说:“太太和宝二爷在荣禧堂等着师父呢!”智能跟着入画走来,入画问:“师父,您见过我们宝二爷吗?”智能摇头说:“我一个出家人,哪里能见到你们的宝二爷!”入画说:“这么说,您见着我们宝二爷可要小心点,”智能说:“小心什么?”入画一笑说:“别被我们宝二爷粘住啊!”智能无话,心里想:“什么宝二爷,难道比我的钟哥哥更胜一筹?”王夫人把惜春叫来时,本想问问她的绘画,还没开口,惜春就和她笑着说:“婶娘,我刚才正和一位高手着棋。”王夫人问:“又是哪家小姐?”惜春说:“小姐有几个会下棋的?就连二嫂嫂王熙凤那么老练,也不懂得棋呀!”宝玉急着插上来问:“这位圣手是谁?”惜春看着宝玉,慢条斯理地说:“是谁?告诉你吧,二哥,这圣手就是那水月庵带发修行的小尼姑智能。”宝玉听了又忘乎所以,手舞足蹈,说:“噢、噢,我知道了……”正是:
惜春难解空门事,
智能羞说水月庵。
王夫人见宝玉又有点出神了,便用眼斜了他一下,说:“宝玉,等小师父来了,你在一旁给我老实点,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人家是佛门弟子,听不得你那闲言碎语。”宝玉点头诺诺。
王夫人又转头问惜春:“那个智能前些日子我也耳闻了,就是净虚法师不久前收的那个新徒弟吧?据赖大家的告诉我说,这个徒弟的模样儿、身材儿、性格儿,比我们家的姑娘还帅呢。”惜春笑着说:“拿我和人家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原是蓉大嫂子的妹妹,那个标致,那个口齿我看蓉大嫂子也得让她一头。”王夫人奇怪地问:“蓉儿媳妇不是只有一个兄弟,怎么又来了个妹妹呢?”惜春说:“她出家前,原姓朱,名字叫彩虹,不是蓉大嫂子的亲妹妹,是寄养她家的寄妹。彩虹的父亲朱燕贻,原是蓉大嫂子弟弟的开蒙业师,前年去世了,抛下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儿。朱老先生在诀别前,就把女儿寄托给秦府了。就是这个彩虹,聪明绝顶,貌胜嫦娥,诗书棋画,刺绣扎花,无一不精,样样俱能,简直是个闺阁中的状元。”王夫人不动声色地说:“怨不得这样的人才有佛根,才容易养性修仙。”贾宝玉在一旁早已沉不住气,拦住王夫人的话头说:“这才是上等水做的女儿呀,修的哪门仙,拜的哪门佛,关在尼姑庵里,还不和坐牢笼一样,等会儿我要劝劝她,早点还俗为好。如果她没地方住,就也搬到这大观园来嘛。”王夫人瞪了宝玉一眼说:“你又来了,小孩子家不要毁佛蔑道。佛门是极乐世界,怎能说牢笼呢!阿弥陀佛。”
说话间,入画领着智能翩翩而来。果然是潇洒脱俗,别有一番秀气。她向王夫人斯斯文文地稽首问诺,又与宝玉和诸姊妹打过招呼。王夫人顺势拉起智能的手,仔细看了一遍智能的颜色,说:“真是上等的人品,比姑娘们也比过了,蓉儿媳妇也不如。”叫小丫头搬过凳子,让智能挨住自己坐下。智能和众姊妹谦逊过,便一眼望着宝玉说:
“这位准是宝玉二爷了,看样子就是神仙里的人物。本来嘛,太太有福气不说,那史老太君还不是菩萨下世的么。”一句话,把王夫人和众姊妹都说笑了。王夫人顾着智能的话音看了宝玉一眼说:“小师父,你真是伶牙利齿,话儿说得多好听啊。我那宝玉还是什么神仙中人,从白天到黑夜的在这园子里,疯疯颠颠,说些混话,他要能好好地用心念上几天书,老爷还不喜欢,我也就整天念阿弥陀佛了。”宝玉这时两只眼睛只顾不停地上下打量着智能,也顾不得上说话了。智能早明白宝玉在看她,恨不能看透她的五腑六脏。她知道宝玉在想着什么,便顺着王夫人的话把儿,眼睛看着众姊妹说:“真人不露相,宝二爷是神仙中人,一般俗眼哪里看得出。那书还用多读,一目十行,将来下考场时,临时抱抱佛脚,中个进士翰林又算个什么!其实,我是个出家人,话说错了,夫人别怪我。像宝玉二爷这种尘世少有的人。倒也不在乎中个状元……”这一句话正说到宝玉的心坎上,可王夫人却有点不太乐意,赶忙说:“宝玉这孩子再不能让他任性了。小师父再纵容他两句,他又该发疯了。我对他很担心,一年小,二年大的,总在姊妹群里混,哪能是个常事。请小师父回去给我捎个话,请净虚法师得空时来府一趟,对着宝玉念几卷经,送几次咒,赶走他身上的魔症,让他转过来,象个念书人的样儿就好了。”智能唯唯连声,觉得一时也和宝玉说不上话,不便久留,暂先辞去,将来等机会再和宝玉晤面。她想着立起身来,合掌向王夫人告辞说:“太太的口信儿我准捎到,改日我再来给太太请安。”
智能回到馒头庵后,宝玉的影子象刻在她的脑子里了,哪里容她抹得掉,深觉名不虚传,宝玉确实不俗。俩人抵面虽没说上话,可心儿里想的却象说了很多。她知道宝玉和秦钟肺腑相交,亲如蜜水。她和秦钟的私情求宝玉帮忙的地方不会少,天地虽大,象宝玉这样的知音人,又有几个?正是:
相见无言两情知,
有缘终是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