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邦业晃了一下头,以不胜羡慕的口气说:“钟儿,人家贾雨村大老爷,也是诗书仕宦之家,生得气宇轩昂,腰圆面阔。满腹珠玑,出口成章。他在酒席上谈诗论文,说他发迹的头一年,对天长吁,抒泻胸中志气高吟一联:‘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同是这样的中秋月明,贾大老爷对月寓情,口占一绝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这对,这诗,何等的气魄?何等的豪情?飞腾之兆,溢于言表,果然第二年便高中了。由于有贾府的提携,由知县而超擢知府,真可谓光彩荣耀已极。哪里像你写的诗,字字儿女私情,句句颓唐败落,没有半点眉须之气。靠你增光秦氏门楣,焉能指望!真真气死我也。”许氏赶忙和解说:“算了,算了,诗文本是难事,岂是一时一刻之功;要那么容易,翰林、状元也就不值两文了。钟儿,你记着今晚父亲的教训,向贾大老爷的诗学习,明天用心作一首好的来。”秦邦业方才不作声了。可谁还有心思赏月。草草饭罢,秦钟无精打彩,退回自己房中,对着闪烁的烛光,闷闷不乐。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半夜子时将过,许氏喊了一声银杏,便觉浑身火燎,头痛如割,两眼翻白,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一阵昏迷,便双目紧闭,口噤难言了。秦邦业催着秦福去请医生,急得满地乱走。秦钟闻讯,惊得腿软身疲,跑到上房,见母亲病得如此沉重,便泪如泉涌,连呼不止。一时汤郎中来了,仔细地诊了脉。秦邦业问:“病情如何?”汤朗中长叹一声说:“夫人之症,虽是突发,实乃多年心郁不舒,思望难达,积忧成疾,久伏肝脏,近日可能又遭到过分的刺激。阳气一衰,邪火乘虚而入。老爷您看,夫人的指甲已青,嘴唇黑紫,精神疲倦,目散光灭。不该我说,夫人病情甚危。依小人之见,请早作点后事安排为好。”秦邦业听了,早已慌了手脚,连连向汤郎中拱手,恳请赐一神方,挽救方一。汤郎中写下:“上上羚角三钱,煎汤一杯,紫云丹一钱,分两次调服。”便匆匆告退了。
按着郎中所说,取来药煎好,撬开许氏牙关,灌将下去。熬到东方日出,许氏“咳”了二声,慢闪双目,死死地看了秦邦业一眼,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张了几回口,半句也没有说出来。秦钟跪在许氏脚下,拉着许氏的手,大声叫娘不止。许氏挣扎些时,断断续续地说了句:“钟儿,娘对你不起……彩虹……她……”又合上了眼睛。挨到辰时,许氏的头一歪,嘴角淌出两条血丝,便咽了气。
秦钟躃踊嚎泣已极,抱着许氏的尸体不放。银杏上来,拉开秦钟说:“少爷,你不要哭坏了身体。该和老爷商量太太的丧事要紧。贾府大小姐要立即报丧,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可二小姐彩虹,现在怎办?难道太太死了,都不能回家为太太守守孝吗?”秦钟听了,便大起胆子,哭着和秦邦业请示,是否和大姐秦可卿一样,也让秦福到馒头庵通知净虚师父一声,准许彩虹回来为母亲守丧。秦邦业听了,把脸一沉。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彩虹既然出了家,还有什么母女之情?她还回家守什么丧?这时候,你这畜生,不说收起一切闲心,准备守墓三年,还在想着彩虹,真真把一切圣人之道都忘了。该死的东西,还不下去快穿起孝服来。”说得秦钟心痛如绞,那敢哼声。
秦可卿那早起床,身子酸软异常。丈夫贾蓉昨天将晚时,被二婶子王熙风说有要事叫走,她坐等到半夜也没有回来。她一时思绪大乱,和身倚枕,回想那日宝二叔睡在她的帐中,她偷将那块洁莹无瑕的通灵宝玉揣在怀内,虽说有点惴惴不安,恐怕被人看见抢走,但那种胆怯怯,甜丝丝的滋味,回荡萦绕,缥缈无穷。一早醒来,心里乱糟糟的,四神无主,头发散乱,走到廊下,看见有两只大花狸猫,眯咪嘶叫。秦可卿正看得出神,贴身丫头宝珠,匆匆从外边跑来说:“奶奶,秦府来人报丧了。”正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梦里常思梦中人。
秦可卿忽听秦府有人报丧来,精神一震,还没容她细想,老家人秦福已经中踉踉跄跄,三步两步跪到她的面前,叫了一声“姑娘……”,便泣不成声。秦可卿心里已经明白,不用说,一定是家里的母亲故去了。她两眼一合,脑子一胀,一股冷气从脚跟窜到脊梁骨,没有说出一句话,便昏迷过去。
公公贾珍,婆母尤氏,平素对媳妇最溺爱。尤其是公公贾珍,看媳妇比儿子贾蓉还看得重。秦家遭了不幸,哪有不关怀帮助的道理。不容秦可卿提出,便派得力家人焦胜、管家妈妈赖二家的,带着金银什物,陪着秦可卿,坐着四套马车回秦府奔丧。
秦可卿坐在车幔里,一路哭来,哭得昏天黑地。等到了娘家上房,由丫头把她搀到母亲许氏尸体的旁边,她已经哭得无声,眼睛无泪,只能丝丝嘘嘘,跪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了。秦钟这时已经穿好重孝,他看见姐姐可卿,哪能不想到妹妹彩虹。他的哭声里既有思念母亲的儿子情感,也有怀念妹妹的哥哥情肠。
许氏停灵开吊期间,用钱多少,自有宁府支援,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富丽堂皇。整日间,亲朋来往,车马喧天。哀乐哭声,凄凉悱恻,酒海肉山,大开宴席。这些烦杂琐事,无须细说。
铁槛寺和水月庵的僧尼们,由无本、净虚率领,分僧尼两坛,来秦府念大悲咒,放焰口,为许氏求冥福,没想到,智能也随着馒头庵的尼僧来了。她出了家,当然就不承认许氏是她的寄母了。她对着许氏的棺材,诵经默念,心里恨恨地想:“你为了自家的运气,把我这个孤女送进空门,菩萨何尝保护了你。你坑了秦钟哥哥和我的私情,菩萨倒过早地要了你的命。这真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秦钟处在热丧之中,彩虹和他近在咫尺,他看彩虹站在棺材前面,半合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面上毫无表情,也不知她念的是哪门子经。他真想蹿上前去,一把拉住彩虹,痛痛快快的叫上两声:“妹妹,”可人来客往,耳目众多,姐姐可卿又跪在身边,心头堆着的千语万言,怎能在这时向彩虹表达真心实意。他这唯一的孝子,忙不迭地向吊丧的来宾陪哭叩头,还礼道谢。其实,他的心里早把母亲的丧事,似有似无的放在了一边,一心扑在彩虹的身上了。可那彩虹连眼也不抬,他心说:“莫非彩虹真的被佛法化了?真的割断了一切尘间的情丝了?我就跪在这里,离你这么近,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你真把我忘了?”
秦可卿看着弟弟有点出神,她那样绝顶聪明,哪里猜不透弟弟的心思!她是同情弟弟和彩虹的处境的。她过去不止,一次和父母亲说过,让弟弟和彩虹结成一对百年良缘。谁想到人世沧桑,变化莫测呀!彩虹出了家,母亲暴病死,弟弟情感重,老父守礼法,以后的结局到底怎样,她难以想象,也不能想象。她偷眼看弟弟跪在那里出神,她怕弟弟一时失态,有碍观瞻,便轻轻地拽了一下秦钟的衣角,低低地说:“钟儿,别走了精神,客人这么多,人家都看着你这个孝子的形色呵。姐姐知道你的心事,等到晚间,姐姐帮助你向彩虹说明你的心意。”
秦钟听了秦可卿的话,也不知怎的,心头一酸,一股怨气上冲,悲从中来,“哇”地一声,大声哭叫,惊动了智能,心说:“还真伤心呵!你是真哭亲娘吗?你亲娘的心对你还不狠?”她猛然睁大了两只眼睛,把那多彩的目光,含着无限的情意,直向秦钟射来。那眼光里好象说,你可不能哭坏身体呵!我现在总算回家来了,你还不快想想,找个机会,等天黑了,人稀客少时,见上一面,说上两句话呀!秦可卿看着彩虹的目光,便己猜透彩虹心里的思想,她拉过秦钟的手,语意双关地说:“兄弟,别哭了,哭坏了,就是老父亲不心疼,姐姐不心疼,可却有人心疼你呵!”秦钟听了,用手抹去眼泪,抬头一看,那智能多彩的眼睛正和他含泪的眼睛碰在一起。正是:
无限哀思哭声里,
四目相对各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