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才去的那家木器厂厂门处悬挂着一块四方木板,上面是四个黑漆写的汉字:横山木器。
老板横山,日本人,50岁的样子。有个日本老婆,工人们不常见到;一个女儿,十四五岁,每天都去上学,和工人们偶然碰见了也不打招呼,一如陌路。私下里听老张说,横山还有两个儿子,都当兵了,似乎就在中国的什么地方杀人放火。只是除老张外,工人们都没见过,也没人放在心上。
横山只是横山先生的姓,具体叫横山什么,工人们不知道。因为厂子里只有这么一位日本男性,没人听到过他的全名。工人们当面称他横山先生,背地里则呼以老板或横山,偶尔的,也有人叫过鬼子。这情景极少,绝对是在背后。其实,这一声鬼子和我们称侵略中国的日本军人为日本鬼子或鬼子兵,还是有着区别。他不带仇恨的成分,只是有些轻蔑。说明我们的国人当时如何地盲目自大,还活得稀里糊涂。
横山会说中国话,不很流利,有时还要辅以手势。他对工人们的称呼很直接,只叫他们的姓,比如老张,他就只叫张;赵振声,他也只叫赵。倘不巧工人中有同姓者,他也能区分开,叫你张,他张,而不叫大张,小张或是老张。这种叫法很奇怪,若工人中有三个同姓者,则不知他如何称呼?可能他也有此烦恼,所以,工人中还没有两个以上的同姓者。到了王顺才这里,王字只叫过两回。由于他的嗓音低沉,又像大多数外国人说汉语时一样发音生硬,从他嘴里说出的王字更像是一声“汪”,惹得工人们窃笑。横山反应过来,变通了一下,只叫王顺才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才。可听上去那个才字的发音更像是“宅”,以致很长一段时间里王顺才都觉得古怪。
也许自恃占领国的身份,横山从不和工人们家长里短,工人间的闲聊他也从不加入,所有语言上的交流都是因为工作,多余的话一句没有,显得他冷漠、傲慢和严厉。这使他和工人们自然地就拉开了距离或者说是等级。但是,作为手艺人,横山是个很不错的木匠。
工人们干活的场所是一个通长的大厂房,每个人在里面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工作台,靠着东西两墙一个挨着一个地摆放,由于挨得近,干活时难免挨蹭。厂房的进门处,横山又格外地圈出了一间房中房,是他独自的工作间。没有其他事情的时候,他就钻到里面,关上房门干活,或是设计图样。工人们私下里叫它“工房”。
做完了一件活儿,横山会摆放出来,不说什么,可那意思却很明白。工人们自然也好奇日本木匠的手艺如何,看过之后,大多无语,私下里不得不承认横山先生活儿做得地道、精致、无可挑剔。也因此,在这里干活的工人手艺都不差。因为一丁点儿的小差错,也会使他举起一只虚握成拳、独挑起小拇指的手在你眼前晃了又晃。撇嘴、摇头、一副大不屑的神态,甚至骂人:“笨,猪一样的。猪一样的。”这表示他已经很生气,如果你不能改正或者重复同样的错误,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你轰走,并大大地扣减你的工钱。
在这里干活的工人几乎都被横山竖过小拇指,还有一两位被他骂过。王顺才还真就没让横山竖过小拇指。横山曾经把几张日式家具的图片交给王顺才,没有指点,也没有解释。要知道那只是图片而非图样,除了长宽高几个简单的尺寸外,其他的资料一概没有。比如内部的结构,配件的尺寸,以及规格等等。
王顺才把图片端详了一阵,然后下料干活。几天后,横山在王顺才干完的成品前端详了一溜够,然后说:“你的好,心的,心的干活,好。”
又过了几天,横山把王顺才叫进了他干活的工房。这让工人们大感意外。要知道那间小屋从来没有工人进去过,横山不在时会谨慎地锁上房门。
两个人在里面为一个三腿花盆架中间榫卯结构的如何交代,嘀咕了小半天。还别说,横山最终做出的花盆架,还真就有别于传统花盆架的结构,显得更加巧妙精致,有些鬼斧神功的意思。以后的日子里,横山做了许多类似结构的小物件、小摆设,可见他对这次设计很是得意。
那以后,他们之间还有过一些小的交流,当然只限于做活。除了王顺才对横山总是“宅、宅”地称呼自己心中有点小别扭外,他们双方都认为交流使自己获益匪浅。
因为交流,横山还特别地爱上了王顺才的小净刨。一个好的木匠,最先要学的就是制作适手的工具。工顺才的小净刨长22厘米,宽8厘米,厚5厘米。下刨口用一条厚5毫米的铜条镶嵌,整个刨身是一整块的小叶紫檀。小净刨之所以让横山爱不释手,并不仅仅是木料难得。因为它用起来特别的舒服合手,刨料时不管遇到疤子节子戗茬顺茬,都能刨得平净光滑,且不会塞住刨花。这样好使的刨子并非人人都做得出来,从选料到制作都要花费心思。在以后的使用中还要经过不间断的完善,才会变成现在的出神入化。横山虽未索要过,但是目光里已经表露出一种贪婪的喜爱,只是王顺才一直都在装傻,心里舍不得。
说这些,是为了表明王顺才的木工手艺真的很好,很得横山的赏识。可这时的王顺才已经琢磨着要离开这里了。这件事不关乎爱国也不关乎抗日,因为不管是王顺才还是横山,对于日本侵略中国抑或中国被日本占领,都无能为力。他们出门在外的唯一目的就是挣钱。
说不好横山挣到钱后干什么,反正王顺才挣钱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带回山东老家交给父亲买田地。这也是他和哥哥、弟弟被父亲一个又一个撵到外面打工的企盼。当初走进这个大部分中国人并不十分情愿进来的木器厂,一是老张拉帮,二是横山答应的工钱比中国老板高。可让王顺才想不到的是横山不守承诺,年底结账时只肯给工人们一半薪水。他说因为打仗,他的买卖大大地不行,他没有钱,只能给大家这么多。
买卖的好与坏工人最清楚,一年里他们没有一天空闲,还常从老阳儿没出山干到月亮又爬上天空。况且,没有一件做好的家具积压在厂子里。工人们把这些讲给横山听,横山把头摇得像面小拨浪鼓,说:“东西的拉走了,钱的没人给,我的没有钱,现在。以后有钱了,统统给,给齐的。”王顺才说:“俺辞工,你给俺结钱,俺回家娶媳妇。”横山说:“良民证、军部的扣着,要不回来,你的、走不成。”
没有良民证在沈阳城里寸步难行,随时都有被抓住砍头的危险。这一点王顺才感受深刻。前一段时间横山把工人的良民证收走,缴到军部补办新证,一直也没还回来。现在,这就成了他限制工人们辞工的手段,而且特别管用!
结果,那一年的春节,王顺才没能回家。这让他不能忍受,父母和他们约定,每一年的春节不管他们在外面挣钱多少,必须在年三十的头两天赶回山东老家。一来父母要看看他们是否毫发无损,二来他们也要看看父母是否安康依旧。然后是一顿热热闹闹、丰盛无比的年夜饭。最让他们在意的是父亲在喝完三盅酒后,会拿出一个账簿,把哥几个在外打工这一年来捎回钱的数目,一笔笔,准确无误地、唱诗一样地报出来,并加以点评。然后,父母给每个在外辛苦了一年的儿子各敬一杯酒。那一刻,绝对叫人兴奋,是骄傲是沮丧还是无地自容,都在那一刻忐忑地等待里。它将决定你这一顿年夜饭吃得滋润还是不滋润!哥几个在外面拼死拉活地干,不就为了一年中的这么一小会儿吗?可是,那一年的春节,王顺才没能喝上父母敬的那盅酒,只能在遥远的沈阳城里,守着足以冻死人的黑夜,虔诚地向远在山东的父母敬上一杯凉凉的劣酒。
还有一件事让王顺才受不了;自去年秋天几个日本军人到厂里来过一趟后,厂子里就断不了地做一些在他看来既没什么用处,又会耽搁自己手艺的小箱子。从箱子的尺寸上看,说是衣箱或是物品箱实在太小,说是妆奁、或者首饰盒又嫌太大。况且,虽然做的时侯要求规矩精致,可是做完后既不包绸也不油饰,就那么白不呲咧地被军人们装在车中拉走了。可见不是家具。
他就想不明白了,既然只是个随便装什么杂物件的小木箱,又何必动用他们这些个耍手艺的师傅?这不是硬逼着盖楼的瓦匠垒鸡窝吗?还不是一件两件,也不是十件百十件,而是几百上千地做。想想吧,让一个以耍手艺为荣的年轻人每天都周而复始、枯燥无味地干着一件既无需手艺又无需费脑的工作,简直就是对手艺的污辱。时间长了,真可以把人干成傻子!可是,横山不这么认为,每当做这些小箱子的时候,他就变了一个人,像吃了福寿膏,兴奋。白天干了夜里还干,还逼着工人们和他一起打更熬夜地干。对质量的要求也更加苛刻,一丁点儿的瑕疵也会招来他咬牙切齿的愤怒、咆哮,或是莫名其妙地张牙舞爪。以致工人们累得像是没了筋和骨头,就这样,还要时不时地担心老板何时会疯掉。
这可真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这句话没人敢和横山说。刚开始做木箱的时候,横山有言在先,他说:“这一回,你们的、是特别光荣地干活的,所以的,要特别用心地干,快快地干,不允许怠慢的!怠慢的决不允许!”
王顺才可没想过干活为什么会光荣或是耻辱,只是干过一段时间后打心眼里产生了厌烦。私下里,他打定主意:一旦要回良民证,立刻辞工。不在乎下一个老板给的工钱多与少。总之,他要离开,为了不丢掉手艺,因为这是他一辈子赖以吃饭的本钱。
恰在此时,家里来信,让他回家成亲。趁着一批箱子做完,下一批活儿还没来的空隙,逮着横山心情偶尔愉快的瞬间,他小心地说:“横山先生,俺家老人来信催俺回家成亲,日子都选好了。”他把信拿给横山看。
横山不看,嘟起嘴,把个大肉脑袋又摇成了个拨浪鼓样,说:“宅,箱子的做不完,你的良民证的没有。良民证的没有,你的出不了沈阳。”
王顺才问:“良民证咋还没办下来?”
横山说:“噢,我的,不知道。”
王顺才相信横山什么都知道,只是用这种方法圈住工人,不让他们辞工,好没日没夜地给他加工小箱子。那箱子不大不小的到底有什么用?莫非真像工友们私下议论的是用来装子弹?要不然,怎么会是穿军装的鬼子兵开着军车拉走?要真那样,他更要赶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