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城西安的滚滚红尘里,我终于摆脱了心灵上的巨大哀痛和愁戚,融入到一群小叫花子里头去了。我们白天到处伸出一只只小黑手,为的是得来一张揉皱了的小钱,一块还有些热气的馍馍,或者碗盘里的一些残汤剩羹,以求维系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基本需要。晚上,我们就睡在不知什么人在古城墙上挖下的破洞里。不过虽然苦情深重,我们却是很乐观的。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们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抖不完的笑料,唱不完的种种歌谣。我们几乎也像三国时的刘禅一样,乐不思蜀了。一天,我们幸运得很,正赶上一户有钱人家过喜事,我们一齐拥到那里;主人也很大方,给我们每人发了三个雪白的馍馍和一碗香喷喷的肉菜。我们早早地就都吃饱了,而太阳又照得暖洋洋的,我们耐不住寂寞,就跑到西羊市唱了起来。我们先唱的是《崖娃娃》和《鸡娃鸡娃槓》,正唱着,忽然看见一个农妇领着一个农村小姑娘走过来了,小姑娘提着篮篮,长得很好看。我们中的有些人就向小姑娘瞎起哄。农妇一看这样,就拽了一下小姑娘,紧张地说道:“月亮,咱们快走!”我立即想到那农妇一定是月亮的妈妈。但月亮似乎对妈妈说的话一点也不在意,竟还边走边笑嘻嘻地望着我们。于是,我们中的一个叫做叫卜溜的小伙伴起了个头儿,大家就很有针对性地唱起了另一首歌谣《槐树槐》了:
槐树槐,槐树槐,
山对山来崖对崖;
崖边锣鼓咚咚嚓,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姑娘都来了,
我家姑娘还没来。
下面几句本来应该是“说着说着人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纂儿。”但娃娃也有娃娃的创作才能,我们做了即兴地修改,冲着月亮唱道:
说着说着人来了,
跟着娘,提着篮,
光着屁股梳着辫儿。
这样唱着,我原以为月亮会恼的,不料她却仍然笑嘻嘻地望着我们。只是她妈却生气了:“你们这些没眉眼小子,怎么这么嘎咕哩!”可是叫卜溜确实嘎咕,他听了不但不认错,反而进一步喊出些脏话了:
谁骂他爷谁放屁,
他爷就像看大戏。
月亮妈一听怒不可遏,就弯腰捡起块土疙瘩,向我们扔了过来,并且怒骂着:“把你们这群无良孙子倒没办法了!”叫卜溜也不示弱,就也随手抓了一块瓦片子,扔了过去。不料这块瓦片子端端砸到月亮的手上了,月亮手一缩,篮子掉了,里面装的枣子掉下一滩。月亮哭了。月亮妈一边骂着,一边给月亮揉手。我看见月亮的小手纤纤。小手纤纤使我心疼也心动。心动当然是隐隐的,因为我毕竟还是个娃娃。
叫卜溜虽然野性十足,但这时候也倒害怕起来,慌忙与别人一起撒腿跑了。本来我也想跑,可是看见月亮母女的可怜相,心一下软成了火晶柿子,就默默地跑过去,帮她们捡拾地上的枣子。月亮妈显然对我有了好感,说:“好娃娃!你再别和他们混在一起,要不就学坏了!”我说:“大婶!刚才是我们的不对,我代表他们向你道歉!”月亮问我:“你叫个什么?”我说:“花豹!”月亮问:“花豹?就是在野地里乱嚎的花豹?”她妈听了忙说:“看这没脑子的月亮!你怎长了那么一片脏嘴?”月亮赶紧吐了一下舌头,说道:“花豹哥哥,你别恼啊!”我说:“不恼。”我问月亮:“你们到哪里去啊?”月亮说:“我大舅家;我大舅开个药铺,是卖西洋药的。”
又说了一些话,我就转身跑了。但我听见月亮在我身后大声喊:“花豹哥哥!你家在哪里啊?”我家在哪里呢?我能怎么回答呢?我自顾自地跑了,去寻我的小伙伴们。我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虽然有一身的坏毛病,但是在目前,唯有他们才能与我日夜相伴,能消解我的孤独和饥寒,能使我好好地继续生活下去。如果没有他们,我真不知道我每天早晨起来,怎样才能熬到进入梦乡。
我找上他们之后,有些人便向我胡说八道了:“哎呀!咱们的花豹学得会骚情了!”“哎呀!咱们的花豹有了丈母娘了!”“哎呀!你花豹明天就搬去搂你的小月亮吧!”叫卜溜则又唱起专门攘逗我的新编歌谣了:“天黑哩,哪里睡?花豹睡到驴槽里。铺什么?铺月亮。盖什么?盖簸箕。”我听了就打他们,他们就跑。
月亮和我本来是陌路偶遇,本已再没任何瓜葛了,但经他们这样地说来说去,我倒隐隐地思念起月亮了。有一天听到我的几个小伙伴竟然用侮辱性的言辞说月亮了,这使我心上不由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就和他们打了一架。可是我虽然很生气,却并没有从此离开他们,原因还是我以前说过的那样,我离开他们耐不住孤独和饥寒。他们分别看来是有许多毛病的,但要把他们合在一起,就是我的一个保命神仙。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他们对我实际上还是深藏着一片好心的。
这年八月的时候,我得了严重的痢疾病,是他们每天给我喂吃喂喝,并且一天无数次地扶我上茅房。后来见我老是不好,叫卜溜竟设计从药店偷来痢疾药,让我服用。他们虽然把药偷来了,但是其中最后离开药店的叫卜溜,却被药店扣住送到警察局,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是即就是这样,当我向他表示歉意和谢意的时候,他却说:“咱哥儿两个,哪里用得上客客套套!”
听他的口气,好像我们已是久闯江湖的英雄好汉了,而其实,这当儿,我十岁,他才只有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