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教妈给你擦把脸!”
“花豹!把小板櫈给爸拿来!”
每天,我就生活在这样的声音之中。这声音是发自心坎里的亲昵和慈爱,让我感到无忧无虑的幸福。我隐隐意识到即使哪一日天要塌下来,我也是不必害怕的,因为有父母的四只大手会给我高高撑起。
我最喜欢的当然是找街坊的小朋友们去玩。我常常玩得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却越玩越高兴。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妈便走出屋门到处喊我。有时候她一下找不到我,就转身叫来我爸,分头到处大喊起来,于是“花豹——花豹——”之声,响遍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因此这城里的所有居民,几乎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几乎成了这城里除了郭半街之外,名气最大的一个人物了;甚至连南街一家照相馆门前挂的鸟笼里的红嘴鹦鹉,也整天喊着我的名字。不过这也曾经给人们造成一个误会,有些外地人不知底里——大概也是个低智商——还以为这座小城豢养着许多花豹呢,不惜悮工悮时地跑上好几十里路,前来观看。
有一次过端午节,我满头大汗地玩耍回来,正在忙着包粽子的我妈一看见我就说:“哎哟!看我娃头发长了多长了!看把娃热的!”她然后朝着正准备出去收鸡只的我爸喊,“我一时腾不下手,你赶紧给娃把头剃一剃!”我爸难为地说:“我不太会啊。”我妈说:“有什么不会的?学嘛!”我爸只好给我剃了。他是第一次给我剃头。我的头发长了向来都是我妈给我剃的。我爸战战兢兢地给我剃了起来。哎呀好疼!我一边躲着一边哭了。我妈一看赶紧赶了过来。她一看,我的头上竟被剃出血口子来了。这可把我妈心疼死了,她的嘴唇颤抖着,一把将我爸推开,再不管包什么粽子了,拿起剃刀给我剃了。她剃得真好,就像用口吹气一样,一会儿就把我的头发剃得在脚底掉下厚厚的一层。她还像往常一样,给我的脑门心留了一撮小“锁锁”,有一寸长短。
有父母共同呵护着我,我像一棵嫩苗似的在茁壮成长着,满身尽是舒心的阳光和雨露。
可是古人早已说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我还不满六岁的时候,我妈因为一个很普通的伤风感冒,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后来转成肺炎,竟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我家的原本欢乐和明亮的屋子,陡然间变得空洞、孤寂和阴暗了。我爸当然每天还是要出去卖烧鸡的,不然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但是他走去的脚步竟然是那样的无力、痛苦和蹒跚。我每天夜里几乎都会梦见我妈,而梦见她的时候,总是看见她在前面走着,我拼命喊她她也不答应。我因此总是半夜哭着醒来了。我爸这时候便尽量乖哄着我,可是我发现他也悄悄地擦着眼泪。
然而由于我妈的死,却使我长大了一截子。我开始懂得不能光玩了。我常常帮助我爸烧热水,烫鸡,褪鸡毛。我爸出去卖烧鸡的时候,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放心,总是要把我领上一同去。午饭时我们就在街上随便买的吃上点什么。我爸叹口气心疼地对我说:“人是铁,饭是钢,你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晚饭咱可不能马虎。”于是我们一边卖烧鸡,一边瞅机会买了新鲜蔬菜,准备晚饭享用。起初是快到晚饭时,我爸把我领回去动手做。但是我看见我爸这样实在太累了,并且看见他回到家还惦记着这天的烧鸡能不能卖完,总是心神不定的样子,因此有一天我提出让我先把蔬菜提回去洗下。我爸先是不同意,后来答应了。我回去不光把蔬菜洗了,还切得堆下一案板。我爸回来喜出望外。他虽然看见我切下的菜就像给骡马铡下的干草,长的长,短的短,但他还是高兴地拍拍我的小脑瓜说:“不错!我们花豹能顶上事了!”
不过祸事并没有到此完全了结。过了一年,我爸去卖烧鸡的时候,遇上一个流氓,这流氓偷了一只烧鸡还不认账,我爸气得推了他一把,并且从他的怀里搜出了烧鸡。谁知这家伙极坏极坏,他过后支使他的一个同伙,趁着买一颗卤鸡蛋的时候,给烧鸡上偷偷下了毒药,结果一天下来毒倒了一片人,并且死了一个。警察局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就把我爸逮了,关进了大狱。我曾几次拍着监狱的门要探望我爸,都被枪托子无情打开。这期间,我只好一个人瞎胡过活。本来我想着冤狱总有清白的一天,不想等了多半年之后,我爸竟不明不白地惨死在监狱里了。得到噩耗后,是好心的邻居帮我把我爸安葬了的。从此,我成了无根的沙蓬随风滚,一路要着饭,不知走了多少村镇县市,最后到了省城西安。
西安城墙高大,车来车往,商号如林。在羊肉泡馍馆的桌椅边,肩搭白毛巾的店小二穿梭呼叫;在钟楼下的盘道上,一个身穿绸衫子的高大汉子,戴着让人难以一窥其内心的宽边墨镜。胖如皮球的老汉。拖儿带女的逃荒者。一蹿三尺高的制作油泼面的耀眼火焰。喷香葫芦头。流油小汤包。三轮车。三轮车。又一辆三轮车飞快地来了,停在路边,上边走下一个妖艳女人,屁股一扭一扭。宽阔的人行道上,来往行人的各种容颜和后脑勺,有如波涛滚滚起伏,数不胜数。当然,在这里,一个悲苦凄怆的孤儿的来到,就像飘落下一星尘埃,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