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从家里穿出来的棉袄小得再也不能穿的时候,我已经满了十五岁了。我穿上那到处开花的小棉袄,就像耍猴人牵着骑羊爬杆的小猴子,常常惹得我的小伙伴们乐不可支。有一天,带着黄沙的西北风呼呼刮着,我去一户药店门上要饭,冷得浑身簌簌发抖,正在擦拭瓶瓶罐罐的药店主妇回头看见我,让我等一等,一会儿拿出一个包子塞到我的手里。我正打算离开,听见这主妇和掌柜的啦起话来。他们说到了月亮的名字。我心头一震,于是站了下来。我问道:“你们是月亮的舅舅舅母?”他们说:“是啊!你怎么认识她的?”我说:“见过。我还见过她妈哩。”由于有了这一层关系,他们对我立刻亲热起来;看我身上的棉袄太小,女主人就回里屋寻出个打过补丁的大人棉袄,满怀同情之心地给了我,并说道:“孩子!你拿去穿吧!”她显然是把这件棉袄当作重要东西施舍给我的,而那个包子,在她看来好像可以忽略不计。其实对我说来也是如此,因为吃食天天总是能够要到一些,而棉袄,那比一个月要来的吃食都贵重得多,得到它,简直是老天对我的浩荡开恩。我感激地向那主妇鞠了个躬,回头就要离开。那主妇却又叫住我,让我把原来的破棉袄脱了,又亲手将大棉袄给我穿在身上,并笑眯眯地端详着;我随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只见这大棉袄把我的膝盖都遮住了,像穿着个道袍,但我是十分满意的。这时那主妇才说:“你去吧!”我又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准备离去的时候,她大概又看见我脸上脏兮兮的,就端了一盆冒气的热水,让我美美活活地洗净了我的脸。好多日子了,我从来没感到自己的脸上有这么清爽。
与他们告辞之后,我一手拿了包子吃着,一手还抱着原先的小破棉袄。走了一会儿我想,这小破棉袄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还拿着它有什么用呢?就一扬胳膊,把它扔过肩头,扔到身后去了。谁知随着那小破棉被卟沓一声落地,却同时有了啊呀一声的女声的尖叫。
我回过头去,看见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汽车,汽车旁边站着两男一女,男的一个岁数挺大,像个军官,一个像个随从,女的一脸忧郁憔悴,看样子是军官的太太,我的破棉袄一定正好打在那女人身上了,现在正拿在她的手里。女人皱着眉怒气冲冲地骂我:“哎呀!你没长眼吗?怎么把这又臭又酸的东西往我脸上摔呢!”我说:“你这个女人!怎么一开口就骂人哩?谁知道你在我背后哩!”军官正欲开口,那随从从官太太手里接过棉袄,凶神恶煞般劈头向我摔来:“你这秃小子识相点!还不快给乔太太道歉?”我歪头斜瞅了那随从一眼:“干你什么事哩?半崖上多出个驴嘴!”那随从道:“小杂种!你还开口骂人!”说着便挥起胳膊就要打我。这时乔太太却急急地走到我身边,一边喊着“别打别打”,一边向着军官说道:“老乔!你看!你仔细看!”军官走了过来,就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嘿!这么像啊!”乔太太随即不容分说地把我揽在自己的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一时真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们。过了一会儿,乔太太把军官拉到一边,二人嘀咕了一阵,只听军官说“可以可以”,太太又走过来了。她亲热地问我:“孩子!你叫什么?”我说:“花豹!”她又问:“你家在哪里?”我说:“我没有家。”这时太太的眼里又闪烁着泪花:“花豹!你跟我们去吧!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说:“不!不!我的许多好朋友还等着我哩!”军官说:“什么朋友?不就是城墙根底下的那帮要饭娃娃吗?你跟我们去吧!”我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就是喜欢你,看见你心里觉着格外亲!”乔太太说:“孩子!是老天爷把你送回来的!你跟我走吧,我给你缝衣裳,做饭,送你上学读书!”我还不想去,军官说:“这么吧,你去我家先住两天,只两天。要是觉得好,你就住下;要是觉得不好,随你走,我们不会把你箍住。你看行吗?”我这时想,也好,我今晚的饭还没着落呢,就坐上汽车跟着他们去了。
他们家好阔气!桌子是桌子,椅子是椅子。窗明几净。穿衣镜。钢丝床。墙上大挂钟,脚下红地毯。还雇了一个女佣人。我长了这么大小,还从来没到这样的地方去过。一天下来我终于知道,军官当的是团长。人们都把他称作乔团长。但天下没有百般如意的人家,他们之所以千方百计把我弄到他们家里,是为了疗治他们(主要是赵太太)心上的一种隐痛。他们曾经有个儿子,和我年龄相仿,又和我长得十分相像,可是在去年得病死了。那儿子是他们唯一的掌上明珠,他们的悲痛可想而知,特别是赵太太,整天过的是哭鼻流水的日子,人一下瘦了一圈,头两个月就一连昏死过七八次。乔团长怕她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就专门请假陪她到南方许多名山大川转了两个多月,又让她到她娘家住了些日子,才把乔太太的精神调顺了一些。但要把死去的儿子从她的心上连根儿挖去,那是永远不可能的;她时不时地总是会想起儿子来,想起的时候就总是难掩捥心之痛。现在我来了,他们就把我想象成他们的儿子的复活,让我占据他们的儿子给他们心上留下的一片疼痛的空白。
后来我进一步知道,他们之所以真心诚意地把我接到他们家里,是想收养我,教我做他们的儿子。乔团长说:“孩子!从今往后跟我姓吧!我再给你起个又好听又雅致的名字。什么花狗呀花豹的,多土气,以后再别那么叫了!”乔太太对我更是疼爱得无以复加,一会儿问我吃不吃,一会儿问我喝不喝,一会儿又问我住惯住不惯。我知道,那是从她心坎里冒出来的一片实实在在而不存半丝虚假的伟大的母爱,尽管我只是个代替物。我不能不为此深受感动。我因之联想到我的不幸早亡的母亲父亲来,而联想起就不由得暗自落泪。我想我的生身父母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已经好多年了,他们只要有灵,他们思念我的情况一定和乔太太思念她的儿子是一模一样的。由于这样,我一方面为乔太太的一片真情所打动,一方面又为我的母亲父亲肝肠寸断。思前想后,我非常感激乔太太,但我想我绝不能给她“为儿”,我更不能改我的姓和名字,姓是我们老李家一代代用血脉给我传下来的,名字是我爹娘亲自给我起的。我想我如果那样做了,那就是卖祖宗丧天良的事情,我的父母都会在黄土里难以安宁的;他们的心会因我而破碎流血。所以当乔团长俩口一再央求我时,我只能不断地摇头。
但乔团长还不死心,还想作些最后的努力。他说:“那是这样吧,你不用改姓,你永远姓你的李!”我还是摇头。乔太太急了,声泪俱下地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她突如其来的这一重大举动,使我既吃惊又不知所措。后来我就紧偎在她的怀里,一个发自内心的称呼冲口而出:“姨姨!”我然后对她说,“姨姨!将人心换人心,虽然我是我们李家的儿子,但是,我一世都会记住你们对我的好!”最后乔团长想出个很好的主意,他说:“花豹!你看这样吧好不好?你只要留下就行,可以给我当个的小护兵,每月还有军饷可花。”
这,我当然满口答应。
对于这样的结果,乔太太虽然多少有些遗憾,但她却也表现出了枯木逢春似的喜欢。她的容颜忽然明朗起来,就像云缝里忽然射出了一片阳光,何其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