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参谋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知道,以前,在院里为将军负责警卫工作的警卫班午后训练时,总是喊着口号从将军的窗下跑过。半年前,将军的保健医生换了小宋之后,小宋报到的当天下午就给警卫班打了一个电话,为了保证将军午休,建议警卫班午后跑步绕道而行。当然,老周参谋也明白,即使警卫班不绕道而行,将军在睡梦中听到的也不是他们在跑步,而是战争年代将军带过的某支部队在急行军。
老周参谋之所以这样了解将军,因为他自从当兵就跟着将军上了朝鲜战场。在柳潭里那场战斗中,要不是将军把他这个警卫员扑倒后压在他身上,说不定他就过不了十九岁生日。这也是后来组织上多次让他到部队任职他坚决不去的原因。后来将军临退休之前,曾想让他到某集团军当个副职,但他再次谢绝了将军的好意。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就这样一直跟着将军,直到以一个参谋身份退休为止。
即便退休了,老周参谋还是经常到将军家里来,陪将军喝喝茶,下几局象棋,给将军开开玩笑,有时候也毫不犹豫地挖苦几句将军,或者一起回忆一下某件有趣的往事。将军也没有把他当成外人,尤其是老妻方巧玲去世之后,将军更是把他当成可以诉说心事的为数不多的伙伴之一。
但将军也有非常讨厌老周参谋的时候。
比如,偶尔有一些女部下来看望将军时,老周参谋就是没有眼色,死死坐在旁边傻听,屁股焊在椅子上一样,半步也不离开。尤其当将军和女部下在谈笑风生中说些诙谐话时,老周参谋就像瞬间得了精神病一样,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方巧玲大嫂啊方巧玲大嫂,方巧玲大嫂啊方巧玲大嫂!”弄得将军十分扫兴。有好几次,前来看望将军的女部下在老周的自言自语中刚刚告辞,将军就对老周参谋大发雷霆:“神经病!把老子看成什么人了?当年老子在位时,要什么有什么,和那么多女部下打交道,都清清白白的!现在老子连尿尿都尿不利索了,还能干什么?也就是心理活动一下,耍耍嘴皮子……你看你吧,在旁边唠唠叨叨,纯粹扫老子的兴!”
这时候,老周参谋表现得特别驯服,就像当年刚给将军当警卫员时一样,只是比那时候要多唠叨几句:“我错了,我错了!方巧玲大嫂啊,首长在位时都是清清白白的……”
也许这个“清清白白”把将军说毛了,每次老周说到这儿时,将军都会恼羞成怒,拍着桌子破口大骂:“妈的,滚!”
尽管如此,每次老周参谋走后,将军冷静下来时都会亲自给老周打个电话:“小周子,还在生老子的气?我骂人,我向你承认错误。其实你是对的,你的做法也比较智慧、比较幽默的,尤其对我这样一个老同志,在保持晚节方面,起到了很好的监督作用,我要感谢你!希望你以后继续监督啊!明天过来,柳潭里战役有些事我想不起来了,咱们打的是美军陆战第几师第几团来着?对对,是第一师第七团。不过,他妈的,写传记的段同志问得比较细!当年打柳潭里时你是跟着我的,明天过来帮我回忆一下……”
来给将军写传记的是青年军旅作家段凤岐,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第几个被调换来做这项棘手工作的。在将军刚退下来时,组织上就想安排一些作家来给将军写传记。制度也好,规定也罢,组织上的意思很明确,出发点也是很好的,就是想把将军非凡的革命经历记录下来教育后人。不过将军对此不感兴趣,他认为在伟大的解放军历史里,与那些真正的英雄相比,他至多只是其中的一个标点符号而已,连钢铁长城里的一块砖头都算不上。那时候,将军刚从位子上退下来,虽是寂寞时刻,但头脑还非常清醒,对任何事都是爱理不理的,动不动就说话刺人。前边几拨作家谁都忍受不了这个老革命的怪脾气,纷纷借故而去。现在,将军的身体和大脑好像都出现了障碍,组织上非常着急,想在将军还没有进入谵妄状态之前把他的传记写出来,以保证真实性。为此,他们不容商量地调来了全军很有名的青年作家段凤岐,甚至还给段凤岐下了死命令:任务完成,将军满意了,将军说怎么奖励你就怎么奖励你;完不成任务,就地转业滚蛋。
段凤岐来将军家报到那天,将军正在灵宫山作战,或者说将军正沉浸在灵宫山战斗中。当时谁也没有发现,将军独自一人站在楼顶上,正在向远方眺望,他看见自己在历史深处的灵宫山和顽敌第五十二师第一一五团拼刺刀。
其时,第三次反顽战役的天目山之战基本上已经结束,部队也正逐渐撤出天目山,路逢顽敌第一一五团乘虚进入孝丰城。粟裕司令灵机一动,马上命令部队包围了孝丰城,并严令一定要全歼和新四军有血海深仇的敌第一一五团。这个团在皖南事变中是最残忍的凶手之一,想必他们也知道旧账难还,所以拼命想从城北门冲出去,然后爬上灵宫山就可以安全逃窜了。防守灵宫山一线高地的正是将军带领的一个营,那时候他被降为营长挂前搭后也就才一年时间。那场战斗的残酷将军从来没有给人说过,但他永远也忘不了,从早晨七点多一口气打到中午十二点半,弹药都打光了,又接着进行了整整两个半小时的白刃战。
“勇士们,你们知道什么是白刃战吗?”经过灵宫山那场血战之后,在淮海战役里有一次上阵地之前,将军对着全团官兵这样吼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