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5年第04期
栏目:小说
小学六年级的第二学期,班主任杨老师告诉我们说,小学考初中叫初考,初中考高中叫中考,高中考大学叫高考。这些,我们以前是不懂得的。以前我们只知道小考和大考。
杨老师还说,初考,学生不填写志愿书。成绩一般的,是按家住址就近分配。成绩突出好的,都被大同一中录取。成绩突出地不好的,哪也不录取你,你就回家坐着吧。
常吃肉说,站着不行吗?非得坐着?杨老师一点也不为常吃肉的这句话生气,她笑着说,站着也行,常吃肉你能站行你就好好儿站着,站乏了再坐。同学们都笑。
杨老师真是个好老师,跟学生开玩笑。可杨老师的这个玩笑真的把常吃肉给说准了。他没考住,哪也没录取他,他只好在家坐着了。
我初考的成绩平均九十八分,属于特殊好的,接到了大同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的附页上告诉学生家长,学生的学杂费一个学期每人五块,伙食费一个月九块。还告诉“行李及洗刷用具自备”。另外还特别地提到说,学生无论家远近,一律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星期六下午四点可以离校,星期一早晨八点必须返回。另有些别的这不许那不许的,好多说法。
我妈问里院慈法师父,“大同一中在哪儿?多远?让不让孩子回家?”慈法师父说,“在城西,过了十里店儿村,再到了十里河就是。”
我妈一听十里河,赶快问,河水深不深,师父说没事儿,虽说是常年有水,但最深的时候也没不了膝盖。
我妈说,上个三中多好呢,他七舅舅就在三中念了三年,这回考到了大同煤校了。三中离家近近儿的,多好。可这个烂一中远的。
师父说,曹大妈,大同一中可是全省的重点学府。那可不是谁想考就能考去的,你不打听打听,咱们附近街巷上学的十多个小学生,就是招人考住了。
我妈说,我是说娃娃还小,远的。
师父说,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去哇。
报到的那天,是五舅舅用自行车带着我去的学校。他给我报完到,交了学杂费伙食费,领了书本,认了教室,认了厕所,认了宿舍,铺好床铺,最后又打问好咋吃饭。一切都安顿好,这才回去了。他知道,不把一切都安顿得便便宜宜停停当当的,回去不好跟我妈交代。
星期六下午上了两堂后,学校允许学生们回家。
我一出校门,五舅舅在喊我。是我妈又打发他骑着车子来接我了。
五舅舅问我学校好不好,我说尽饿的。我说学校尽给吃黄金钵和大红鞋。我吃不惯。
同学们叫玉米面死面窝头叫黄金钵,叫高粱面菜饺子叫大红鞋。
从小学四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开始,我妈到我爹的清水河公社去开荒种地,我在五舅舅家住,住了两年。这两年当中没吃过死面的玉米面窝头。要吃玉米面的话,也是发糕。可做发糕费事,学校不给学生们做。
小学六年级的下学期,我妈为了抓我的学习,跟怀仁回来。我们又住在了圆通寺。这半年我基本上不吃粗粮,要吃也是我妈种地打下的黍子谷子,黍子去了皮是黄米,谷子去皮是小米。我们吃黄米糕,吃小米粥。即使是粮店供应了高粱面,我妈用它跟邻居们换了白面。二斤换一斤。邻居们家人多,供应粮不够吃,都愿意跟我们换。
五舅舅问我,莫非不吃白面馒头?我说中午有个馒头,可两口就吃没了,不够我塞牙缝儿。五舅舅听了笑。
回了家,一进门我就说,妈快给我吃搁锅面。
我妈说,妈知道俺娃好吃搁锅面,菜汤早就熬好了,面也擀好了,就等往锅下了。我说快下快下。
搁锅面做熟了,我妈给我盛上来,我端起就吃。
我妈说,看烧着,晾晾再吃。我哪顾得晾,吃了一碗又一碗。
我爹怕我憋坏,劝我缓缓再吃,可我根本就不放碗,吃了一碗又一碗。
我一连吃了七碗。
我妈做的面本来是给我们三个人吃的,可叫我一个人给吃全了。我妈看见我饿成这个样子,她哭了。
我妈说,那货。我看了。不能去了。我妈叫我爹从来是称呼“那货”。
我爹看我妈。
我妈说,这个烂学校把孩子饿成个这。咱们不去了。
我爹说,人家这是全省重点。
我妈说,全国重点也不去了。往回转。回三中。
我爹说,你当那想转就能转?
我妈说,这么好的学生他哪个学校也稀罕呢。
我爹说,那一中还得同意你走。
我妈说,要他同意?他一中把我娃娃分到他学校,经过家长我的同意了没有?
我爹说,你报了到了,那就说明你家长是同意了。怕得是不放。
我妈说,不放?不放你学校就往死饿我娃娃哇。回!
我爹是不想让我往回转学。他又说,那你也得征求一下娃娃的意见。
我妈大声说,他没意见!
我妈是这个家的说了就要算的人,根本就不会征求我的意见的。她说回,那我就得回。
说回不是一句话就能回得了,那得办理转学手续。第二天,我五舅舅去一中先给我把行李书本等东西都带回来了。但手续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好的,还得些日子。
一上午我在家没什么事,翻看语文书。我妈说我,手过一遍调如眼过十遍,你是就看,不写。
“调如”是我们的家乡土话,意思是说,手过一遍和眼过十遍是一样的。要是说“强如”的话,那就是说,比眼过十遍也要好。
我说,写是写作业,这两天我就连学也不上了,哪有老师给我布置着作业。我妈说,那农民种地等谁给布置,那还不是自己找着营生来做?
我看了她一眼,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话。
她说,我看来,你干脆后晌就上学去哇。
我又看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说,后晌跟孟孩上学去哇。他不是在三中吗?咱们不是也要跟三中转吗?
孟孩是我的邻居,就在大同三中上初一,后晌上学前,我妈真的把孟孩给叫到了我家。
我妈跟我说,去哇,背上你的书包,跟孟孩先到他们班听课去。
我妈一个大文盲,啥也不懂。她以为这是在姥姥村的大庙书房,谁想去就去,去了就坐在炕上,听先生讲课。大同三中可不是大庙书房,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我嘴里是不敢跟我妈这样说。
我妈说,去哇。跟孟孩去他们班。反正你迟早是在三中念。
孟孩说,我们班后面正好有个空位儿,叫招人正好就坐在那个空位。
我妈说,看看,空位儿也给你准备好了。
我说,叫老师捉住我咋办。我又不是人家班的学生。
我妈说,老师问的话,你就说,我是大同一中的,往你们班转呀。这正在办手续呢。
我说,那怎么能行呢。
我妈说,你要是怕的话,那我送你去。
我一听她要去送,赶快说不怕不怕。我就背着书包跟孟孩走了。
我嘴说不怕,可我心里怕。快进三中大门时,更害怕。你想想,来不来一个生人就跑到人家班去上课,这叫什么事,这根本就不对着呢。我这个文盲妈咋就想起这么个灰主意。她真的是把人家大同三中当成了姥姥村的大庙书房,她要是稍有点文化就不至于这样。正想着听到有人喊我,“乃谦,曹乃谦。”一捩头,是我们小学的同学,我知道他是我们小学六三班的,可不知道人家名字。人家知道我,喊我。
他说,我看得就是个你。我叫赵喜民。
我说,我知道,你是六三班的,我是六五班的。你现在是几班?
孟孩跟我说,他跟我是一个班的,八十三。
喜民问我,乃谦,你呢?
孟孩说,他是大同一中的,不想在那儿了,正往咱们班转。
喜民说,那太好了。咱们是一个班了。说着,挎住我的胳膊往八十三班走。有了喜民,我的心有些放下了,不太害怕了。假装就是这个班的一个学生,跟他们相跟着进了班。
大同三中是楼房。八十三班在一层,一进楼的西头。教室最后一排真的有个空位,孟孩让我坐在那里。他跟几个同学说我是大同一中转来的。
我见同学们的书包都在柜壳里放着,我也把书包放进去了。
“起立——”有人喊。
同学们都站起来了,我也站起来。讲台上有位上了年纪的男老师,他看着同学们笑着说,同学们好?同学们回答,宋老师好。宋老师点了下头说,“坐下。”
我正想看看同位,看这是个教哪科的老师,该往出掏什么书呢,宋老师说,咱们今天的作文课的题目是,《我最熟悉的一个人》,字数不限,但要求是当堂写完。谁写好了,交上来。好了,大家动手写吧。
我拿出我的作文本,想了想后,写下了我的题目,《常吃肉》,紧接住,就往下写。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宋老师站在了我的旁边,当时我已经快写满一页了,他大概是看到我的题目有点奇怪,把我的作文本拿了起来,翻过看作文本的皮子。
大同一中发给学生们的作文本作业本上,都早就印好了“大同一中”四个字。学生只填写班级和姓名就行了。
我一下子慌了,我感觉到我的脸火烧火烧的。他是语文老师,一定是班主任,我赶快站起来,正要按照我妈教给的说,“我是一中,要往咱们班转,正办着手续。”可我还没说,他却按了下我的肩膀说,坐。继续写吧。说完走过去了。
我看宋老师的表情,听他说话的音调,不像是生气。
那他一定是看到了常吃肉这个名字感到了好奇。
管它,先写吧。
我又埋头写起来。
我有个毛病是,不管写什么一写就进去了。我又进到了作文里的世界,眼前活生生地出现了常吃肉。
写着写着,觉得是有人按我的肩膀,我以为是常吃肉,抬头看,是宋老师又过来了。问我写完了吗?我说写完了。这时我又听到有人“乃谦乃谦”地喊我,这时我才知道是下课了,喜民在教室门口跟我招手。我答应着站起来,宋老师把我的作文本拿走了。
我跟着喜民和孟孩往操场走,我问宋老师是咱们的班主任吗?喜民说不是,孟孩说班主任是数学于老师,可厉害呢。
这时我一下子想起了小学时的张老师,总是凶凶的,骂我村猴。
喜民和孟孩是要到操场那边的厕所,我说你们去哇我不想去,我到双杠那边等你们。
他们往厕所走去,我又想起了他们说班主任于老师可厉害呢,我又想起了凶凶的张老师。宋老师刚才看了我作文本的皮子,已经知道了我不是这个班的,如果他告诉了于老师,于老师是肯定不会放过我的。哪有不经过班主任,你一个生人就混进了人家的教室里,还要坐在凳子上。
“谁让你坐在了我们班里?走!到教导处!”我好像是听到了于老师在责骂我。
我觉得要出事儿,赶快走进八十三班教室,在后面我刚才坐过的桌子前,把我的书包抽出来,背着就走。走到学校门口,听见上课的铃声响了。
走到学校大门,我回头看看,没有人追上来。
回了家我跟我妈说,孟孩说的空位子是有人请了几天假,可人家又来了。
我这个文盲妈这时候大概是也想到了,大同三中不是大庙书房。跟我说,那就在家等着哇。
又等了两天,我转学的事儿定下来了,我转到了大同五中。
慈法师父说,咱们坐在家里常能听到“当当,当当”的敲钟声,那就是大同五中在敲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