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4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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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高中那年,在数学课上,记得数学老师名字叫康平运。康老师发现下面有个学生不认真听讲,总是抬一下头了,又低一下头;抬一下头了,又低一下头。他当即把教鞭一摔,全班都被那一声响镇住,包括我在内,大家齐刷刷坐成笔直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康老师说了一句:都别动。然后怒气冲冲走下来,直接走到我跟前。我当时已经把作业本藏进了桌子里,可没逃过他的眼睛,他几乎没费什么劲,一伸手就拿出了那个作业本。教室里非常静。大家静等着他发怒,他却忽然笑了,而且点点头,说:下课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画的是康老师头像。他觉得很像,所以就赦免了我一把。
我到了办公室,才知康老师旁边有个画架,画板上画了三个人物,属于工农兵形象。是个水粉画。这种画在官方那里有一个统一称谓:宣传画。康老师问:你跟谁学过?我说:没。康老师说:喔,那你很有天赋。可惜,画画不能当饭吃,你瞧,我现在教数学了。那年头,不光画画,别的行当也不当饭吃。我曾经从小镇一胡同经过,就听见小提琴曲,像一条蚯蚓,拐着弯儿爬进我耳朵里。我们小镇的人们,二胡倒是见过,可从未见过把一只琴夹在下巴底下而且拉出这么宛转悠扬的曲调!所以,好长一段时间,人们都习惯称呼小提琴为舔琴。你想啊,嘴巴总是那么够着琴腹,却什么也够不着,就差拿舌头去舔了。老百姓的嘴你不佩服真不行,说得多形象啊。类似这样的人,官方也有一个统一称谓:下放的。下放小镇的虽不多,但你见了一个就得佩服一个。一次我从公社门前路过,看见一个人站在大院里画巨幅伟人像。那伟人像有多么高多么大我不说,单说那个画画的人,他两只手握着一柄又细又长的竹竿,竹竿头上绑着油画笔,每一次举起竹竿,都是往半空里举,就好像在半空里画画!画伟人像的叫周世昌,我曾经跟他有过短暂攀谈,他问:你喜欢画画?我答:嗯。他问:是不是就像有什么勾引你似的那种喜欢?我头一回听说喜欢什么居然跟勾引扯到一块,限于当时年龄,我所理解的勾引多含贬义,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好沉默。后来把他从辽东这嘎达调到更偏远辽西那嘎达,我学画的心,也就凉了。
高中毕业,我还乡。那天,正在地里锄草,队长站在地边一块石头上,拿手往地里指: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明天去大队报到。有谁问:去干什么?队长说:你问我?不如去问你裤裆里两个蛋蛋!一时的,谁都闹不清去干什么。
第二天我去了大队,才闹明白,民兵搞一段集训。就这么着,我锄杆还没摸热乎,就摸起了枪杆。枪是半自动步枪。上一次弹夹,可以打十发。等于说,弹夹里装了十发子弹。头一回摸枪,有人开玩笑:操,赶上头一回结婚了,都不知道怎么弄。所以,包括我在内,只能用手这摸摸那摸摸,有的还往脸上贴贴。甚至有人用眼睛往枪口里使劲瞧,看枪口里黑咕隆咚的,到底有什么。旁边人就吓坏了,拉住他喊:快别这么瞧,瞧不好一枪打出来,会打瞎你眼睛的!这时一声哨响,我们集合,民兵连长给我们训话: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民兵啦!枪虽然发给你们了,弹夹都是空的。因为你们几个都是新兵蛋蛋嘛!刚刚摸枪,怕走火,过几天再给你们装子弹。好饭不怕晚,新兵蛋蛋想过瘾,好日子在后头嘛!他嘴里总冒出蛋蛋两个字,让我想起队长说的那句:裤裆里两个蛋蛋。
民兵里不光有我们毛头小子,还有几个丫头。连长每次张嘴闭嘴的冒出蛋蛋两个字,我都会脸红。心明镜,这脸红是跟丫头有关的。有一个丫头名字叫逸美帘,人长得虽然小了一点,却非常漂亮。男人喜欢枪,自不必说,但男人喜欢漂亮丫头,也属天经地义。我却看出来,逸美帘的漂亮就像一只骆驼跳进羊圈里那样,高出我们审美半径一大截,我们都觉得在她面前矮了半截,不敢高攀,就算心里想人家,想了也是白想。我当时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可望不可即啊。不过很快的,发现情况不对,我们人手一枪,却独独逸美帘两手空空,没有枪。我问连长:她怎么没枪?连长瞅了她一眼,说:她是可教育好的子女。那个年代谁都明白这句话,指她的父母有问题。逸美帘脸红了。这很出乎我的意外,后悔自己多嘴,恨不得有个地缝,一头钻进去才好。
除了训练,偶尔也要执行任务。比如,去护路。护的是铁路。西哈努克亲王从北京出来到朝鲜,就经过我们那嘎达。每当这种时候,整条铁路线上布满了解放军和民兵,真是戒备森严啊。当然了,人还要分三六九等的,解放军守在紧靠铁路两旁的地方,叫一线;而民兵蛋子,守在距铁路线一两百米的地方,叫二线。而且解放军的枪,带着子弹,我们的枪,空的,没子弹。从这件事上,民兵看出自己差距,人人脸上挂不住,完全没了刚刚接受任务时的兴奋劲。有个叫崔立国的小子,看出大家心情失落,他就主动调节空气,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留啊。咱不和正牌军比,比那有啥意思呀?咱和逸美帘比,她还捞不着二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