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0年第06期
栏目:重磅中篇
珍琴和钟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他们两家,是相隔两栋房子的前后邻居;而且他们从小学到中学都在同一所学校里读,只不过,珍琴比钟粟要低两年级。两人小时候常常在一起玩,尽管那时候玩伴很多,但他们两人的关系要比旁人稍微亲近一些。因为珍琴性格安静不大喜欢玩闹,一般只是站在一旁看大家玩。而钟粟呢,由于他身子骨单薄,玩什么都比别人差一点火候,伙伴们大都不喜欢跟他玩,玩剧烈一点的游戏,就把他排除在外,所以他也大都只能在一旁看看。于是他们两人就时常凑在一起,玩一些用沙子堆房子呀,过家家呀,这些个比较安静也不需要体力比较适合他们各自性格和体力的游戏。等大了一些,由于各自的功课都紧,在一起玩的时间就少了。他们真正有那种感情是两人都读大学以后。钟粟早珍琴两年到省城读的大学,这曾在他们的老家——向阳镇上轰动一时。珍琴比不上钟粟的学校是本科重点,也是个文科二本。两人原本从一个地方来的,而且还是前后邻居的关系,又都是单身在异地他乡,自然而然地就感觉有些亲近;再加上那封存在心里的童年时代的亲近,随着这次异地相逢,像冬眠的动物在春天里苏醒一样的一点一点地鲜活起来,使得这亲近又更进了一层。他们自然就时常走动起来,不过,大都是钟粟主动联系珍琴。
钟粟每回邀珍琴,安排的都是很实在的节目。比如去小餐馆吃顿饭,或到电影院去看电影。你想想,成天吃着学校食堂里那少油寡荤的菜,最需要的是不是给嘴巴换个新鲜和可口的味道,给身体添补一点蛋白质?学校那孤单、枯燥的生活是不是需要调剂调剂?不像那些追求者,喜欢弄个咖啡屋或舞厅,那些个花里胡哨,不切实际的名堂。而且本来在珍琴心里钟粟就比旁人亲近些,再加上钟粟这种体贴入微的关心,日久天长的,这亲就慢慢地发酵成了另一种亲。珍琴靠在钟粟那瘦弱的怀里,感觉既有春天般的温暖,又有知根知底的可靠。珍琴觉得跟钟粟在一起踏实。珍琴是那种喜欢过平稳生活的人。
珍琴和钟粟的恋爱,双方的父母都很满意,甚至是高兴。钟粟的父母觉得儿子找珍琴不但实在而且有脸面。可不是么,珍琴是个文静、朴素的孩子,这样的女孩适合过日子;而且珍琴还是镇上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这样的姑娘做自家媳妇,别说儿子脸上有光彩,他们两张老脸也觉得熠熠生辉呢。珍琴的爸妈和钟粟爸妈的感受一样:钟粟是向阳镇里出过的扳着指头数也数得过来的名牌学校的大学生,先不说他将来的出息,就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们家蓬荜生辉了;话又说回来,老俩口可不是那种只要脸面的人,特别是过日子最重要的是实在不是?可那孩子有了那张文凭,就好比捧了一只金饭碗,女儿跟了他,还能缺了吃喝?
珍琴和钟粟的爱情是一帆风顺的。顺畅得珍琴都觉得缺了点什么。
果然如珍琴的父母预料的那样,甚至是超出了他们预料。钟粟从跟珍琴结婚以后,官运就像放了闸的河水,汹涌向前。只七八年工夫,他就从机械厂企管办的一个小科员做到了正处级的厂长。
珍琴却没有一点交好运的感觉。因为随着钟粟的官越来越大,他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后来甚至是彻夜不归。身上气味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又是烟味又是酒味的,时常还有香水的气味。珍琴讲讲他,他把眼睛一翻,说,有哪个做官的男人不应酬不逢场作戏的——少见多怪。珍琴不但讲了没起作用,反倒被他抢白了,你还没有理由反驳他:毕竟说起来只是身上有一点香水味,晚回来或少回来一点,并没有见真格的。他讲的也是事实:现在但凡有点地位和钱的男人,没有几个不是这样的。珍琴虽然是呆在学校,学校这样的情况虽然相对要少一些,但这么普遍的现象,只要有眼睛就可以看见的;而且同事、朋友聊起天来,说的十件事,就有七八件是这样的事——听都听腻了。但没话说,并不代表没想法,好多事情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珍琴想不通的是,原先那个只晓得啃书本的书呆子,怎么会变成这样?有时她看着钟粟都觉得陌生,感觉他好像每天都在变:不单是思想和行动,就连他的外形也配合着他的官运日新月异:原先竹篙子似的身板,居然有了一个气势不小的肚腩;脸也不再是原先那瘦长的刀条脸,而是日渐丰满圆润,现已出落得是面若银盘;说话处处透着沉稳圆滑。她想,或许他骨子里就是个不安分的人,只是那时没表露出来?
心里郁闷,总想找个人讲讲,可这是家庭问题,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总不能跟外人去讲。但跟父母又讲不得:他们都一把岁数了,走到今天不容易,她不能让他们再为她担心、难过。就讲给妹子珍丽听。她原以为妹妹听了会为她难过、不平甚至是愤怒。没想到她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说,你不说我也晓得。姐呀,你看看现在哪个当官的和有钱的男人没个马子什么的?这叫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我旁边那家服装店的那个老板的马子,就住他家楼上,他买房子的时候就买了两套。你说他老婆能不知道吗?但她整天嘻嘻哈哈的,开心得很。你看看那些人的老婆,哪个不是一副滋润和幸福的样子。我就不信,她们一点不晓得老公的事。凡事都不能两全的,有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这人在活什么呀,就是活吃活穿活面子,这男女之间就那么回事,看开一点,这日子过下去了,你还是钟厂长的夫人,钟华还是管你叫妈,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珍琴跟妹子扯这些,原只是没个地方讲,是宣泄的意思,没想到受到了深刻的教育。这个妹子,从小就鬼主意多,但她说的这番话,和她过去的精相比,水平又高了许多。她觉得她周围的每个人都在迅猛地发展和变化,只有自己一点长进也没有,总在原地兜圈子。
珍丽见珍琴呆呆地看着自己不说话,又说,姐,说实话,我还真羡慕你,你看看,你一点不操心受累,要什么有什么,你看看我和何聪赚几个钱多不容易呀,成天累得腰酸背痛的。姐,你就知足吧。末了,又嘱咐:他再怎么,你就是装聋作哑,挑破了不离就是撕自己的脸,千万记住啊。
珍丽后面的那句挑破了不离就是撕自己的脸的话,珍琴是赞同的。钟粟现在的情况,虽然她没亲眼看见,但摆明了就是有问题。她之所以不挑破,就是顾及到自己的脸面和这个家。一但挑明了,他不改的话,你离不离呢?不离的话,吵出来,把自己气个半死,又不能拿他怎么样,说不定,还搞得他更张狂了呢;离吧,更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如果只是两个人,倒还容易一些。有了儿子,就不一样了。首先孩子的学习费用,不是她一个普通教师能承担得起的。儿子现在上的是全封闭的贵族学校,每年的学费就好几万呢。这还是个开头,以后要花多少,那更是难以估算的。可人毕竟是吃五谷杂粮的,忍耐都有个度,不然个个都要成仙成佛了。有天晚上,钟粟意外地没出去。珍琴正准备洗衣服,顺便问他:你有什么衣服要洗的吗?钟粟说,你把衣架上的那件灰夹克洗一下。珍琴取过衣架上的衣服,习惯性地掏衣服口袋,看看有没有东西落在里面,一只盒子从另一只口袋里滑出来掉在地上。两人同时往地下一看,同时就呆住了。过了一下,钟粟看了看珍琴,见珍琴红着脸凶狠地盯着他,那样子像要把他吃掉。好在多年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功夫。他镇定地拣起地上的安全套盒子,放进衣服口袋。然后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说,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男人,没几个没这种事,你能忍我们就过,不能忍就分,随你。他说话的语气不温不火,平淡得像是跟她聊家常。珍琴反倒被他搞懵了,冲到嘴边的话,全凝住了。再看看他,挺着肚子舒适地歪在沙发上,神色从容的样子。她倒觉得自己没脸了——没脸再过下去了。
珍琴要离婚遭到了娘家全家人的一致反对。珍琴爹(本地人叫ya)一听,就跳了起来:离婚?我老葛家祖宗八代都没出过这样的事,你是丢我葛家的脸!珍琴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跟你爹,是媒人保的媒,结婚前就互相望了一眼,这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么?你们倒好,从小一起长大的倒搞成了离婚。
娘讲的是实话,从珍琴记事起,就没见过爹和娘吵架。爹是火暴脾气,常在家里大呼小叫的,可不管他怎么叫,娘总是不吭声,等他火气过了,再慢声细语地跟他讲。娘对爹的照顾就更不用说了,吃的穿的,样样周全。爹每顿饭都要喝二两酒,娘都要给他单做下酒菜,比如一碟花生米,一碗辣椒炒猪耳朵什么的,把爹喝得脸上噌噌地冒红光。有时爹还会在娘面前撒娇呢。有一回,他的手指不小心叫木棍上的钉子划破了,他像被刀砍了似的又是叫又是跺脚的。可当娘把他的指头含在嘴里嘬的时候,他歪着头,眯着眼,安静乖顺得像偎在娘怀里撒娇的孩子。他在家里,只要一会没看见娘,就像房子起了火似地喊,小琴她娘到哪里去了?小琴她娘到哪里去了?虽然爹很少用轻缓的语气跟娘讲话,总是凶巴巴的,一副当家作主的做派,疼还是疼娘的,家里的力气活,从不让娘做。
珍丽说,姐呀,两口子有什么脸不脸的,有的人,对方闹着要离,还死活不肯离哩,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名堂多。娘紧跟着又说,旧社会男人三妻四妾的,人家也要过呢,这虽然是个老话,理也是一个理;再说他现在年轻,又做了官,难免喜欢拈花惹草的,年纪大一点就好了。你想想你离了,你要得到儿子吗?就是要到了儿子,一个人拖着孩子,那就艰难了。你就忍忍吧。
娘后面的话,戳到了珍琴的软处。她梗直的脖子,就软了下来。但心里却是更气,更伤心。头虽是低着的,但话说得就更硬更冲了:我就是要离婚!珍琴爹指着珍琴的鼻子道,你敢!只要老子有口气在,你就别想干丢老子祖宗脸的事。说完,捂着胸口倒在了椅子上。
珍琴终究没离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