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琴发现“本色”酒吧是很偶然的。有一天晚上,她觉得她再也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本来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可现在她一个人待在家里,觉得家静得就像是坟墓,要把她埋掉;又像冰凉的水,从她的每一根毛孔一直渗进她的心里;又似一张网,罩在她身上,然后一点点收紧,把她勒得喘不过气来。她一下子冲出了家门。她胡乱在大街上走着,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不远处一座涂金抹红的店门上,龙飞凤舞地闪耀着“本色酒吧”几个大字。酒吧在珍琴的眼里一直是跟颓废、放纵和无聊联系在一起的,现在它却跟本色并肩而立,让珍琴不但感到奇怪,还萌发了探索奥秘的欲望。她走到近前,隐隐听到里面传出来喧闹声。声音虽听不大清,却感觉到了里面的热闹。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她一进门,一股夹杂着酒味、汗味、烟味、香水味……的浓烈气味,就像凛冽的寒风一样势不可挡地钻进了她的鼻孔,同时眼睛被一束强烈的灯光刺了一下,灯光下,一群男男女女在疯狂地又跳又叫。她顿时感到冰凉的脚底突然有了一股热气,而且迅速地涌遍她的全身——她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等眼睛适应了灯光,她把大厅扫了一遍,见大厅中央,除了那伙歇斯底里的男女,四周暗处零零散散、若隐若现地坐着一些喝酒的人;厅内的房顶上吊了五颜六色的彩带;四周墙壁上这里一盏,那里一盏地挂着酒杯型壁灯。那灯光血红血红的,仿佛要滴下血来。以前,她最不喜欢浓烈的色彩和喧闹的声音,现在她看着听着,竟觉得悦目赏心。她在暗处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要了六罐蓝带。她以前从不喝酒,今晚打算借这个热闹劲,让自己淋漓尽致地痛快一回。
珍琴一面喝酒一面细细地打量着灯光下的男男女女。见他们一个个不是歇斯底里,就是张牙舞爪,脸上的表情或是亢奋或是沉迷或是陶醉,给你的感觉是这个世界除了他们,什么都不存在,连思维和灵魂也没有。闹得你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热血沸腾。她想:难道这些人表现的就是人的本色?或者是这样活着才叫痛快?珍琴几次也想过去跟他们一起疯闹一阵,可终究没好意思。
她一罐啤酒快喝光的时候,忽然感觉旁边有一股浓烈的酒气飘来。她扭头一看,见旁边一个留长发,穿花格衬衫的男人,端着酒杯,正用看珍稀动物的眼神,笑着看自己。男人见珍琴看他,嘴咧得更大了,他眯着眼睛说:看出点味道来了?他的声音纯净、明亮,说话有点含糊不清。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们是老熟人。
珍琴不喜欢这种自来熟的人;也不喜欢跟陌生人随便搭话,而且是留长头发,穿花衣服的陌生男人;特别是他始终挂在嘴边又好像是讥讽又好像是挑衅的笑,让她很不舒服。她把身子扭过一边,以此告诉他,她不想跟他说话。珍琴听到他笑了一下,跟着又说:他们的样子很难看,但很真实,是不是?珍琴马上就把身子转回来了,认真地看着他。见他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一付吊儿郎当的样子,但身上却散出一股雅气;他眯着眼,脸上的表情是什么也不在乎,但目光却是洞穿了一切的犀利。他看上去几乎比她高一个头。
你好像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停了一下,他见珍琴不说话,又问。
你怎么晓得?
你看什么都好奇呀,像乡下人第一次进城。而且你的打扮也不适合到这种地方来。他在她身上瞟了一眼,眼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欣赏。
珍琴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色尖领衬衫和湖绿色的长裙。
你很安静,我喜欢安静的女人。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把珍琴吓了一跳,突然有身处险境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你经常来?珍琴仰着头问。她口气傲慢,还捎带着轻蔑。她想以此来告诉对方,她是个不好惹的人。
是的。他不知道是喝多了,没感觉出来,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他端着酒杯,眼睛在大厅里飘来飘去,说,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这里的一切都让你感到痛快!说完,他摇晃着站起身,伸出一只手给珍琴说,一起去吧?珍琴不动,说,我不会。他说,这没有什么会、会不会的,你觉得怎么痛快就、就怎么折腾。珍琴冷冷地看着他,说,你好像喝多了。他哈哈大笑,说,我是喝了不少,他伸出两个指头,两瓶干红呢。说完,一把推开椅子,刚迈步,就打了个趔趄。珍琴伸手扶住他,他只好又坐了下来。珍琴给他要了一杯果醋,递给他,说,喝点这个醒醒酒。他接过,一面喝一面看着她。珍琴见他歪着头,眼里没有了犀利,眼睛一闪一闪的,像个孩子,忍不住问:你多大了?他笑眯眯地,二十九了,你、你呢?珍琴笑笑,说你管我叫姐就行。他果然就叫了她姐。珍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她那么说,只是不想说自己的真实年龄的搪塞,他竟当了真。尽管觉得意外、荒唐,但心里还是暖暖地颤了一下。她感觉有点不对,就准备离开。她刚起身,他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姐,你走、走干嘛?你陪陪我好不好?珍琴甩开他的手,他被带得往前一冲,跟着嘴巴张开,打了个响亮的嗝,一股浓烈的酒味直冲出来,呛得珍琴差点吐出来。珍琴见他分明是要吐,赶紧抓过桌上的纸巾,往他嘴上一堵,扶起他朝洗手间走去。他整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使她每走一步都有泰山压身的沉重。珍琴一路走着,感觉有好多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射过来。有几个人指点着他们低声议论着。有一个女孩用手指着他们叫:丛实又喝多了。她旁边几个女孩一面笑一面欧欧地叫。
看样子,丛实还没有完全喝醉,他一只手隔着纸巾死死地捂住嘴,等到水池边他才放开手狂吐。珍琴站在外面听着那一阵阵排山倒海的声音,胃也跟着一阵阵往上翻。他吐完,虚弱地走出来,但显然人已清醒了很多,眼睛不像先前那样,像犯困似的迷迷糊糊的。珍琴递给他一张纸巾,问:好些吗?他接纸巾时,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珍琴觉得他的眼睛里有很多东西,还有一股热气,一直喷到了她的脸上。她赶紧扭过脸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热气地说,如果你没事了,我先走了——太晚了我要回家了。她走了几步,想想又停下,回过头道,你也早点回吧,喝杯热茶早点睡。他没吭声,沉默了一下,声音嘶哑地说,谢谢你!
珍琴第二次到“本色”,一进门就看见丛实在人群里又蹦又叫——他的身板在人堆里特别扎眼。她顺着墙根进去,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不想让他看见她。
珍琴先把那狂欢的人群扫了一遍,然后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下来。他在人堆里扎眼,不仅仅是他身材抢眼,还有他的动作,别人是怎么快活用他的话来讲是怎么折腾。他虽然是一脸的陶醉,动作却像是在讲究一招一式,每一个动作做得潇洒,有韵味。一曲终了。他疲惫地走出人群。有几个女孩,一面对他招手,一面欢叫着他名字。他走过去,跟她们说了几句话,又离开了。有个穿红色短衫、染着金黄色头发的女孩还给他摆了摆手。他走到吧台要了一罐啤酒,一面喝一面四下张望,像在寻找什么人。珍琴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下意识地把身子往暗处挪了挪。他的目光搜移到她这边的时候,她竟有点紧张。他果然发现了她,跟她点点头,然后朝她走过来。
你有三天没来了。他说,上次你虽是第一次来,但我想你一定会再来的。
为什么?珍琴握着酒杯故作冷静地问。
他笑了起来:因为你喜欢啊。
你天天来?
以前是经常来,这几天是天天来。说完,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珍琴又想问为什么,但没敢问。但他自己说了:我在等你。
等我?珍琴觉得嘴巴有点干。
向你道歉啊,我那天有点失态是不是?
没关系,你喝多了嘛。珍琴干巴巴地说。
我就知道你是个知情达理的女人。不等珍琴答话,他又说,这样的女人,现在太少了。他停了一下,突然扭过脸去说,我妈就是这样的女人。珍琴没吱声:每个人心目中的母亲都是完美无缺的。可惜她死得太早了。他依然不看她。珍琴偏过脸去看他。他躲闪着珍琴的目光,说我七岁她就死了。珍琴哦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下,他突然转过脸来,说,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他打量了一下她,然后笑道,你今天的衣着倒适合这个场合,但失去了你自己的味道。珍琴看看身上粉蓝色的T恤和牛仔裤,有些恼,说,你怎么总爱评价别人的衣着?对不起,他抱歉地笑了笑,放下啤酒罐,双手交叉握着,指尖像弹琴一样地上下动着,可能是职业习惯。珍琴问,你是做什么的?服装设计。他回道。珍琴哦了一声,是明白了的意思。他又问,你是做什么的?没等珍琴回答,他又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教师或者编辑,是吗?珍琴佩服地点头,说是教师。他得意地笑,还给她眨了一下眼睛,又像个孩子。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他甚至告诉她,他有一个快要结婚的女朋友,跟别人跑了。珍琴虽然也喝了不少,但还保持着一点清醒地意识。她没说自己的家事,不仅是怕家丑外扬,潜意识里还怕给他暗示或是想法。她感觉他们在一起有危险,但又不舍得离开。那天她回去后,就对自己说,不要再去了,那里有危险。那里是罂粟,吃了过瘾,但却有毒;那里是森林,有美丽的景致,但也有老虎。想到老虎的时候,一个高高的身影像闪电一样从她脑海里滑过。但她经不住那过瘾的感觉和迷人风景的诱惑,还是去了一次又一次。
他们经常在“本色”碰见。有一天,他送她回家,车快到她家楼下,她突然想吐,头伸出窗外,她一眼看见了楼上那扇黑漆漆的窗户,她转回头,大着舌头告诉他,这是她的坟墓,比坟墓还要阴森可怕。有了这个开始,就像打开了闸门,所有郁积在心里的恨、委屈、不平就像洪水一样,汹涌而出。她又哭又讲。他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平静地听着。等她的诉说,转为抽抽噎噎的哽咽后,他又平静地告诉她:我早看出来,你的婚姻不幸福,但不晓得你离没离婚。说完,他的一只手放在她腰上,另一只手拉着她的一只胳臂,扶起她,说你喝多了,我送你上楼。珍琴站在家门口,在她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听到了身后粗重的呼吸。她转身想跟他说再见,可没等她张嘴,她的身子被拥进了门。接着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她还想挣扎,但屋里的寂静和黑暗让她改变了主意。那天晚上,珍琴不但身体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她的心也像暴雨后的天空,舒畅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