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解放拄着拐杖，以三足鼎立的形式站在医院门口。他抬头张望，前线实在太遥远了，他看不到硝烟战火，听不到枪声炮声，他能够看到的只是街道上的自行车、汽车和脚步匆匆的行人。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那么仰着头，努力地把目光投到远处，他觉得只有这么看着，心里才轻松一点。因为站得太久，他渐渐有些麻木，有那么一阵，他忘记了自己站在这里的目的，不明白自己咋会像根树桩似地杵在这里？
曹解放用手拍了拍脑袋，终于慢慢清醒过来，他觉得身体软绵绵的，差不多就要瘫在地上了。他央求送药的医生带来一条板凳，然后像医院的门卫，尽职尽责地守在那里。每次看到前线送来的伤员，他都会跑上前去，询问他们是哪一支部队的？有没有听到35211部队65分队的消息？
曹解放在那里坚守了五天，终于守来了部队的消息。这天傍晚，一辆军车送来了十多个伤员，其中一个是他所熟悉的广西战友牛高。他拖着拐杖，像个酒鬼似地奔上前去，因为脚步太快，差点摔了一跟头。他拦住用绑带吊着一只手臂的战友，向他打听前线的情况。牛高告诉他，部队正在往前推进，但遇到了很大阻力。曹解放有些着急，说那35211部队65分队的伤亡人数多不多？牛高没有说话，只是一脸沉重地点了点头。曹解放的嘴巴张了几下，说那你有没有唐朝荣的消息？牛高有些意外看着他，说你还不晓得唐朝荣的事情啊？曹解放心里一紧，说他到底怎么了？牛高叹了一口气，说他前几天就牺牲了，听说尸体被送到文山火葬场去了。曹解放瞪着眼睛，说你胡说！牛高说，我没有骗你，那一仗牺牲了很多弟兄。曹解放推了牛高一下，愤怒地说，唐朝荣没有得罪你，你怎么能够咒他牺牲呢？牛高差点被他推了一个跟头，他站稳脚步，黑着他的一张瘦脸说，你不信算球了，有本事自己跑到火葬场看去。
曹解放指着走进大门的牛高，嘶哑着嗓音，说随便咒自己的战友，你的良心叫狗吃了！牛高没有说话，而是回过头，狠狠地朝他吐了泡口水。看着牛高消失的背影，他忽然感到脑袋发昏，仿佛肩膀上扛着的不是脑袋，而是一个树疙瘩。他耳朵就像聋了一样，啥也听不到了，眼前黑漆漆的，似乎那只剩下的眼睛也瞎了。曹解放不知道怎么就倒在了地上，他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病房里了。
过了一个多月，曹解放终于出院了。虽然他已经告别了拐杖，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变成一个瘸子，走路的时候，身体总会不停地摇晃。他走出医院，在门口站了一下，然后拖着那条受伤的腿，顺着街道往前走。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灰暗得就像一张面具。他不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他就那么麻木地走着，最后，他发现自己坐上了开往文山的客车。
曹解放走进文山火葬场。工作人员问他有什么事？他低沉地说，我想看看牺牲的战友。工作人员问他的战友叫什么名字？曹解放似乎不敢说出那个名字，过了许久，他才慢慢从嘴里挤出唐朝荣这三个字。工作人员显得很有耐性，说同志，叫这个名字的，这里有好几个，你能说说所属的部队番号吗？曹解放说，35211部队65分队。工作人员说，我给你查一下。
工作人员拿着本子翻了几下，说查到了。曹解放听这句话，身体忽然晃动了几下，你不会弄错吧，真是35211部队65分队的？工作人员奇怪地看着他，说这位同志，你到底是啥意思？曹解放说，我怕弄错了。工作人员说，你放心，保证错不了，所有牺牲的战士，我们都做了详细的记录。这么说完，他端出一个玻璃柜递了过来。
曹解放接过玻璃柜，就像接过一个沉重的石头。打开玻璃柜，曹解放看到一把红布包着的骨灰，他没有想到，前些日子还活蹦乱跳的战友，火化后居然只剩这么一点。他哆哆嗦嗦地包好红布，把玻璃柜递给工作人员，然后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蓦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他咧着嘴角，忽然朝一边倒去。工作人员赶紧把他扶住，说同志，你没事吧？曹解放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工作人员说，你先到接待室休息一下，我给你倒杯水吧。曹解放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他突然失去了言语的功能，他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嘴唇动了几下，却啥也说不出来。他粗暴地推开工作人员，埋头往外走。
曹解放觉得自己两条腿都瘸了，一点不听使唤。从火葬场出来，没走多远，他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他扶着一棵树，慢慢蹲在地上，把脸捂进双手，片刻，泪珠就从指缝里滚了出来。天空有些暗淡，昏沉沉的。一阵冷风吹过，把树叶吹得刷刷地响，有两片干枯的木叶，慢慢飘荡下来，落在他的身边。
他的肩膀不停地抽动，哭着哭着，忽然仰起头嚎叫。有人推着自行车从路边经过，听到叫喊，吓了一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远远地绕开了。他抹了一把鼻涕，说唐朝荣，你咋说话不算话哟，你不是说要去昆明读部校吗，你咋能就这么死了呢？
总攻的头一天晚上，下了一场细雨，露珠滴滴答答顺着树叶坠落。曹解放和唐朝荣穿着雨衣，靠着一棵大树睡觉。睡到半夜的时候，曹解放在寒冷中醒来，四周黑漆漆的，耳朵里满是虫子的声音。雨衣不透气，捂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被浸湿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让他无比难受。曹解放闭着眼睛，不停地数绵羊，试图以此诱惑睡意，他数了很多只绵羊，但没有半点作用。睡意就像一条狡猾的狐狸，总是远离猎人为它设置的陷阱。曹解放睁开眼睛，夜色蒙蔽四周，他啥也看不清楚。
曹解放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唐朝荣，说你睡着了没有？唐朝荣沙哑着嗓子，说妈的，衣裳冷冰冰的，睡不着。曹解放说，不晓得这场战争要打多久啊？唐朝荣叹了一口气，说以前天天希望上战场，现在才晓得，打仗不仅危险，还这么艰苦。曹解放问他以后有啥打算？唐朝荣想了一下，说我准备去昆明。曹解放说，你去昆明干啥？唐朝荣说，部校在昆明，我想去部校读书。
他们缩在树下，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蒙蒙亮的时候，夜色慢慢退去。曹解放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体也慢慢放松了。就在他的身子松弛那一刹，瞌睡趁虚而入，悄悄侵略他的大脑。曹解放感到非常疲倦，睡意就像一个不知羞耻的妓女，顽强地勾引他的眼皮。曹解放刚刚闭上眼睛，信号弹就冲上天空，像三盏红灯笼似地挂在天上。随即，加农炮、榴弹炮、火箭炮、迫击炮的炮弹与高射机枪发射的曳光弹织成一张网向敌方占据的高地罩去，顿时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山岭。看到炮火覆盖了越军的阵地，大家明白马上就要进攻了。
炮击结束后，冲锋号果然响起。大家提着枪跃了起来，埋着头往高地跑去，山坡上有许多没被炮火摧毁的地雷，还有涂满毒药的竹签与铁钉。前进的过程中，不断有战友倒地。忽然，路边的一幢土楼里伸出两挺机枪，喷吐着火舌，向他们疯狂地扫射，子弹在地上打出一股青烟。前面的几个士兵被射倒在地，他们的进攻受阻。曹解放和几个战友在火力地掩护下，分成两个梯次向土楼摸去。占据有利地形后，他们打了一个手势，然后六七枚手榴弹呈弧线从窗口飞进去。几声沉闷爆炸声响起后，硝烟从窗口涌了出来。硝烟还没有散尽，他们就攻进土楼，消灭了残敌。
接照预定的作战路线，部队继续沿公路两侧攻击前进。曹解放和唐朝荣端着枪，并排往前走，他们在搜索敌兵。蓦然，一枚集束手榴弹落到他们中间，曹解放听到耳边一声巨响，接着一团气浪就凶猛地扑了过来。曹解放被气浪掀到半空那一刹，他看到唐朝荣的一条手臂离开身子，飞向一堵断墙……
曹解放蹲着哭了一阵，站起来抹掉泪水，开始往回走，他走得很慢，就像一个八十岁的老者，几乎迈不动步子。曹解放早就意识到唐朝荣已经牺牲了，但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抱着一丝侥幸来到火葬场，希望自己只是白跑一趟，但是看到唐朝荣的骨灰那一刹，他的梦想被彻底粉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