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3年第07期
栏目:中篇撷英
老大先是被判了死缓,第二年秋天改判了无期。实际上,他只在新疆的监狱里蹲了二十年。
你既然问到他的近况,我就跟你说一说吧。
出狱后,他在咱们老家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他开着一辆白色“捷达”轿车,车身左侧的后车门掉了一大块油漆,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块烂疮。副驾驶座位上的弹簧坏了,弯曲的钢丝刺透了包皮布,如同撅着几颗钉子。任何一个打车的人刚拉开车门时都会吓一跳。老大觉得这样正好。他不喜欢有人坐在旁边,因为坐在旁边的人总是问这问那。
在你的记忆里,老大肯定还是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裤,身边围着几个弟兄,整天在街头游来荡去的时髦青年。他是咱们大家的偶像,都在不由自主模仿他。看人时的神情,走路的姿势,甚至吐痰的动作。无论多么用心,都无法模仿出他的冷酷和高傲。他眼睛里总是放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只有年轻女人丰满的胸部和上翘的屁股才会让他的目光偶尔软上一下。他一眼就能看透女人和女人的区别。他睡过的女人比古代的皇帝还多。渐渐的,他目光“软一下”的时候愈来愈少了。在他眼里,满大街的年轻女人就像没穿衣服似的。在女澡堂子里待久了,谁不烦呢?老大暗自苦恼。他并不以为这是经历女人太多所带来的空虚和厌倦,反倒在自己身体上找原因。于是,苦恼又加重了一层。对女人没兴趣的老大怎么还能算老大?
记得那一年他带着咱们灭“老偏”吗?那天晚上是老偏给手下弟兄发工资的日子。在春长街一家饭店里。咱们冲进去时,那些人手里攥着钱,脸上的笑容还没收回去。他们根本没机会将腰里的刀子拔出来。那次你的手上好像受了伤吧?算上你,咱们总共伤了两个。老偏的手下个个带了伤。要不是有人突然拉下电闸,使砍杀陷入停顿,肯定要死上几个人。灯光再次亮起,鲜血像水一样在地板上到处乱淌,浸湿了我们的鞋。屋子里撒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有几张居然挂在了吊灯上。杯盘狼藉的餐桌上散落着几截血淋淋的手指头。老偏的手下只剩了一个,正趴在桌子底下捂着脸哭。他的背上插着一把刀。老偏消失了,谁也没有再见过他。老大从桌上捏起一截手指看了看,嘴角轻轻往上一挑。那是一截中指,指肚上有一颗红色的痣。
老偏并没惹着老大。他怎么敢?他每个月都按时给老大交了钱,隔三差五还请老大吃饭、唱歌。他最大的梦想也就是在春长街一带当个小头目。他的梦想已经实现了。老大要灭他的原因从来没有公开过,其实是因为老偏曾经给老大送来一个东北女孩。这女孩就是后来跟那个南方市长传出“艳照门”的女人。市长被抓了,她先一步去了意大利。据说中国警方和意大利警方沟通了许久,依然没能将她引渡回来。这个将一市之长搞得五迷三道的女人,当年却没有唤起老大的一丝兴趣。老大在老偏给他开的宾馆套间里枯坐了大半夜,任她怎么挑逗,老大只是闷头抽烟。她像跳脱衣舞一样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解开、脱下,轻巧扔到墙角的衣架上。不知是她的挑逗手法过于单一还是相貌实在不入老大的眼,就在她的身子将要贴到老大身上时,老大忽然目露凶光,抬手抽了她两个大嘴巴。老大手掌的力度咱们都见识过,可以将砖头拍成碎末。那女孩当场昏倒在地毯上。出了酒店,老大仰首望着满天星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到此为止,老大肯定不会为难老偏。他脑子里焦虑着自己的身体。他一开始没有拒绝老偏的安排,本以为这个外地女孩可以将他沉睡的性欲唤醒。过了两天,老大将这恼人的一幕刚刚忘掉,却在官道街一家饭店遇上了老偏。那个挨过两记耳光的女孩子脸还有点肿,丝毫无损她的风骚,像膏药一样紧贴在老偏身上。老大的脸色很难看。老偏远远看到老大,主动过来敬了酒。老大喝了。老大放下酒杯,冲老偏笑了一下。笑容有些勉强,还是透着一丝友好。老偏让手下人替老大买了单,离开时,说了一句话。老偏的话绝不是口头上的客气,是真诚的巴结,但正是这句话激怒了老大。老偏如果知道这句话将带来杀身之祸,相信他宁可把自己的嘴巴抽烂了也不会说。
老偏说,大哥,您既然不喜欢她这样的,我再接着给您找。
老大现在当然没兴趣看女人,除非那个女人正在招手打车。他现在最感兴趣的是钱。在金城商场门口等客人时,他从兜里掏出钱来一遍一遍地数。发现一张假币最让他苦恼,恨不能抽自己耳光。他给自己每天的收入定了额,不低于二百,跑不够坚决不收车。老大的背驼了,咳嗽时腰几乎弯到了地上。从背影看去就是一个不久于世的老人。他的额头、眉心、两腮,分别生出几道深深的皱纹,像刀刻出来的。他剃着光头,不是为了掩饰全部变白的头发,是蹲监狱遗留的习惯。老大得了一种怪病,每天半夜十二点左右,肚子里会突然冒上来一股剧痛,像有一把三棱刮刀在里面绞动,身上冒出的冷汗像大颗黄豆。他缩成一团,双手捂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每次他都以为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他不敢去医院,深怕查出花一大笔钱也治不好的病。老大最怕花钱。他将每天所挣的钱都压到褥子底下,凑够一千就存到银行里。他拼命攒钱,想尽快在城里买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