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还住在护城河南岸那三间旧房子里。护城河南岸跟原来一样,如果说有一点变化,就是比二十前更脏了。每一条弯曲的胡同都像下水道一样不停地往外流淌着污水。护城河里堆满了腐朽的死猫烂狗,河水的颜色浑黄中透着绿,如同变了质的尿液。低矮的房屋顶上盖满破烂的油毡,油毡上压着碎砖头。大风一刮,呼啦啦乱响。如果有人恰巧走在胡同里,十有八九会被滚落的砖头砸破脑袋。夏天,苍蝇和蚊子成了护城河南岸的主宰,它们像大片乌云一样笼罩在上空,嗡嗡的叫声日夜不息。生长在护城河南岸的人都很耐热,为了不被蚊子吃掉,自幼便学会了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冬天,沆洼的路面上结满黑色的冰,像铺着一层冷冻过的臭豆腐,每年都有几个不幸的老年人摔断了骨头。站在北城的楼房里朝南一望,眼前就是一个硕大的垃圾场。护城河南岸的人个个灰头土脸,好像一群在垃圾里钻来钻去的蚂蚁。唐城的历任县官都牢牢记住了不能治理护城河南岸。明朝万历年间,那个姓马的县太爷听了风水先生的话,“要想升,向北京”。于是着力修建北城,果然如愿升了职。后来的县官们无不照方抓药。几百年下来,北城反复修建,不断扩展,已经变成一座现代味很浓的城市,从唐城升职而去的官员不计其数。护城河南岸却依旧像垃圾似地堆在那里。
老大的房子当然很破。他从新疆回到家时,院子里长满一人多高的杂草。屋里四壁皆空,连门窗都不知被谁卸走了。他的父母早已去世,没人想到他还会回来。老大钻过杂草走进屋子,早已找不到一丝人居住过的痕迹。他的脚步声惊动了角落里的一窝黄鼠狼。它们毫无惧色,像人一样纷纷站直了身子,冲着老大又蹦又跳,还背过身子放出一串臭气。直到老大抄起一根木棍,它们才仓皇而逃。
老大想尽快在城里买房,是为了女儿小帆。他不忍心让女儿再住在臭气熏天的护城河南岸。他现在和小帆生活在一起。你应该记得她,她过“十二天”时,老大在“唐城酒店”摆了五十二桌酒宴。那天你好像喝多了吧?老大被抓的那天夜里,小帆刚过完“满月“。小帆在城西三十里铺的姥姥家长大。如果不是心里想着她,老大也许不会在监狱里熬下来。即使熬出了狱,也不会再回到唐城。老大回来的第二天便去了三十里铺。在他记忆里,小帆只是一团粉红色的嫩肉,整天哇哇啼哭,他喜欢吻女儿的小胖脸,更喜欢吸嗅襁褓中散出的奶香。
她现在什么样?老大坐在出租车上,远远地看到那个陌生的村庄愈来愈近,他的呼吸愈来愈紧,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在村口,他下了车,蹲在一棵大杨树下抽了半包烟,在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催促下,才鼓起勇气走进村子,敲响了岳母家的大门。那天他没能把女儿接回来,连女儿的影子都没见到。岳母打开院门,眯着昏花的眼睛看了一阵,认出他时,就像突然看到了仇人,跳起来一把抓在他的脸上。老太太的双手本来颤颤巍巍的,划根火柴都不少费劲,那天却像被厉鬼附了体,出手又快又狠。老大被挠得满脸都是血道子。老大跪在岳母面前一动不动。为了让老人打起来更方便,他一直仰着脸。这一幕他早就想到了,甚至做好了被打死的准备。他只求见一见女儿。
老大第一次见到女儿是第二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他将出租车停在护城河边,想回家吃点药。高烧让他开车时直犯迷糊。刚走进胡同,见家门口站着一个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头上扎了一条黄丝带。她埋在阳光的阴影里,看上去好像梦幻中的人物。当她转过脸看他时,老大感觉像是有一道光照了过来。老大矇眬中好像看到了年轻的妻子,腿有些发软。他左手扶住墙,右手狠狠揉着眼睛。小帆是按着每月收到汇款单上的地址找来的。老大朝女儿慢慢走过去,发现她脸上掠过一丝恐慌。老大站定后,呆呆地看着她,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小帆一见他落泪,自己也哭了。
她说,姥姥和姥爷都死了,我没有家了。
老大曾经想让她再去上学。小帆对上学没兴趣,自己在金城商场找了份收银的工作。老大喜欢将车停在商场门口等客人。一想到女儿正在里面上班,老大的眼睛总是难以控制地发湿。老大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野心和狂想,他像只动物一样只顾眼前。每往银行存一次钱,感到离女儿的新房又近了一步。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老大也许真的可以为女儿买了房子,看着她结婚生子,过上他向往许久的平凡日子。可是,命运总喜欢跟老大这样的人物开玩笑。十二月二十三日,发生了一件事。老大的生活突然拐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