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前,早有几个精壮的,斜身劈水扎下去,把杏花拨弄上了岸,又有人马不停蹄地去找人,也搞不清是要找谁。走着,才想起是争强,是这杏花的男人,又走两步,看见了他。
脸远远就红了,红上面绾着一朵笑,不知下话该怎么说:
“庄稼还不错吧?”
“还行。”
“估算打多少没有,玉米?”
“没估呢。”
“看你那片山药也长得精神?”
“嗯,精神。”
争强飞快笑一下,目光从他错乱的表情上一滑而过,依然眼神翘翘着,却又巴不得那片人是他看到的一团虚影儿。
那边,人们都倒伏着,齐刷刷看地上的人。有几个猛然看到了他,又惶惶把目光抽回去,收在地上。
争强便再看这跟前的人,看着,突然看出了一种心堵:
“——谁,掉水里啦?”
“是,她?”
“是不是?她!”
“是杏花,我们家,杏花?”
点点头,红堂堂的一张脸上,又有白的黄的涌起来,并再不敢抬起来一下,似乎这事情发生到今天,大有自己一过。
争强的脚下,立即不是黄土,是浑黄浑黄一片黄泥大水,波喧云动,他一脚一脚插下去,又一脚一脚拔起来,看着在那一堆人跟前了,看着,露出了一堆人里横着的那个:湿透的衣裳稀泥似的吸出身子的轮廓,刷白刷白的脸上,一双惊得彪圆的眼睛……
他倒下了。
后来,争强想,要是自己就那么跟杏花在一起,一起手拉手,也说着,也笑着,往另一个世界欢欢喜喜去,那该多好。懵懵懂懂睁开眼,却一点不见了她,光是自己一眼一眼的泪堵在前面,就再又闭上。闭上,却回不到那旖旎的场景中去,是涩涩凉凉的白土墙,是上面光油油的一幅画,那画是杏花进城赶会买回来的,是一个大头宝宝,叼个奶瓶,粉嘟嘟的一张脸上两颗亮晶晶蓝宝石眼睛珠儿。杏花常看着那两只眼发呆,然后又回头看争强,也是发呆,争强就把杏花一把揽进怀里。他说,怨不着你,怨老天爷,老天爷无非不过要你多等几年,这不,桃花都有了。他看到,杏花眼里是有泪的,泪珠子很大,砸在手上,他的手往下坐了坐……
杏花常和他讨论要个小杏花儿还是小争强?讨论得很兴致。夜深了,窗帘拉住,杏花把秋衣脱了,把小衣裳脱了,把短裤也脱了,赤条条让自己横在争强眼前,毛毛的眼深处锁着两个小不点儿争强,通体白的地方亮白,红的地方彤红。说,小杏花儿也不要了,小争强也不要了,就要和这个老争强,天天、天天、一辈子……
“争强哥你醒了,都两三天了,你知道不?”
是春桥,托着一碗蛋汤,眉眼团着团着,闪亮了。正探在他身边,闻得他满身的油糊味儿。
争强点个头:“都两三天了?”
春桥说:“可不?你怎么睡得那么酣,人来你身上提东西你也不知道。”
“提啥?”
“医生们的事,法医。”春桥有些难言的怯怯的羞,又难掩一丝轻快。
他把争强扶起来,要给他把蛋汤拿汤匙喂进去,争强拨开了他:“提了我啥东西?”
“就男人那东西,你是真男人你不懂?”
争强品啜着,咽下了春桥递过来的汤,他的头疼得厉害。
春桥的气息就在他鼻腔,有些酸苦,却引得他一阵阵抽痛,这个外路人,也是个大男人,却在这儿侍候自己这个男人。这好几天,怕就是这个春桥在陪伴自己了。果然,就听见春桥说起他刚开始撬不开他嘴的事,闭得紧紧的,都以为人完了。
“下面坡我去说给了众人,不让他们把这事儿传给桃花,她生孩子,一下惊没了奶可咋办?我还见了董天福姐夫,让他死死把这个消息压住。他来过,没见着你醒,说再找时间,现在临时雇了个婆婆伺候桃花月子。和桃花说的是,她姐正好病了,住医院了,等好出来就过去。”
蛋汤一匙一匙润在舌头上,光滑水顺地全溜进了肚里,争强长起了点精气神儿。但他依然闭着眼,把春桥的一字一句都收罗进肚子里,慢慢回味。
“这事儿办好了,春桥。”争强说。
往前的春桥要么蔫蔫的,要么尖利得像把刀子,这春桥倒得重新认识。
争强忽然又睁开眼,长长吁了一口气问:“现在,杏花她人呢?”
春桥神经质地颤抖一下:“她不也正好在医院?县医院。”
“她在那儿治病?”
“在那儿躺着,说不出话了。”
争强眼痴着,打在对面的墙上,那墙白得扎实,也白得茫茫,像一道水帘子挂在他和杏花间。他忽然想要跳起来,穿过它,与那边的杏花肩高手低地合在一起,春桥伸手把他拦下了。
春桥拦他时,手里一只碗却没了着落,咣当在地上碎成了十只。
八月的后几天,下面坡的董天福上坡来看连襟争强,在路上,遇到了正好也要找争强的两个派出所警察。他们上次来骑着辆挎斗摩托,这次仍然骑着,前边那个的帽子不知被风打歪了,还是风大抓不紧,故意反扣在头上,样子有些不雅观。近了,董天福看到他前面的头发下水汗津津的,是骑这一段磕巴路骑累了。在酸溜溜沟附近,董天福招个手,把他们叫停了:
“看把你们麻烦的,换了别人,谁会这么三番五次跑?”
董天福有张好嘴人人都知道,但他不随便使,使多了就只好了一张嘴,委屈了满身威武的形象,这道理他懂。最近他们村村主任换届,他是候选人之一。当过兵天生就是一条优势,但他总觉还欠火候,村乡自有村乡的规矩,这道理他更懂。
董天福一有时间就跑乡政府,两个警察没多打过交道,但话是有的:“来来来,抽支烟歇歇。什么大不了的,让哥儿俩这么猴急上火的?”
“还不是你连襟争强家的事?”骑摩托的大名叫刘子周,董天福记得人们都喊他大刘。
“我还不知你们是为了争强?也真是的,自家老婆咋就不懂看护好了?”
大刘“哎哎哎”几声,有些看不服这个人:“甭那么没良心。那天问案,说的可是他让老婆去侍候你老婆月子的。”
董天福脸朝后一撤,烟花似的,先有个嘭的前奏,随后灿烂满脸:“我咋不知?我是说他就应当护着老婆过鹅毛河,看那水泱泱晃晃的,也放心让一个女人自个儿过?”
旁边的小马说:“好像你对老婆能做到这一步,蹲个茅坑也给把门放哨?”
大刘回头对小马说:“老董哪是那意思,他是恨不得自己捉了大姨子的胳膊,搀了她的腰,把她带过河去。”
“敢情咱老董还没摸过大姨子的手?”小马把一个烟圈吐起来看着飞去。
董天福阔着两排白牙向了这个向那个,合不上,也不敢合。抽过两支烟,他松散的脸紧凑了,问起他们这次来:
“是奸杀吧,怀疑谁了?你们要逮人我正好配合,在部队我可是跌打出来的本事。”
“当初怀疑是奸杀,已经那样的杏花,看着只觉是羞过去的花闭住的月,活生生的,怕是没哪个正常的男人不动心。”大刘又到董天福兜里掏烟,董天福就干脆把烟插进了大刘兜里,大刘看一下董天福,给他一面儿笑:“现在看来,只能断定是失足落水。”
“怎么个说法?”董天福往前凑了凑,一副把秘密包抄在三人间的样子。
大刘掏出一单纸,甩了甩:“化验报告都出来了,杏花身里那哈巴东西是她男人的,也就是你连襟争强的。好家伙,你知道有多少?一天一夜竟没给水冲干净。”
董天福知道大刘说什么,那天他也在,说是先提了争强的,先排除他,如果不是他的,就要全村男人一一从身上提了去化验。
董天福想着,好像就看见了杏花和争强的那一幕,身子立即有点硬硬地僵。
“你们来,是要把这个送给他?”
“只能这么结案了。问遍全村,没一个证人,日怪了,会没一个证人?”大刘说,声音低了许多,那天他头一眼见水库边的杏花,真是巴望她一个咳嗽跳起来,可这么个女人立马就是地球外的人了。
站起来,拍拍董天福:“保护好你老婆,和杏花姐妹,那准定也是一朵好花儿。”
他们跨上摩托,董天福忽然扬起了手:“要不这样,这单子我拿去,我正好去他那儿,省得你们去了,又惊他一场?”
大刘想了想说:“行啊,你在上面签个字,交给你我们也放心。”要走开了,又说,“当了村主任要请客呀!”
董天福笑着挥挥手:“天上人间,哥几个说上哪,咱就上哪儿搓去!你们到时可别一推六二五,忘了咱们今天这个约!”
“要紧的是你老婆可真要拴结实了,甭让我们再屁滚尿流一路好颠!”
董天福点头说真当了主任,第一件事就是把这路修通顺,省得哥几个拿这当头疼。挎斗摩托突突突蹦两下,又突突突蹦两下,拱进一片土雾里,没影儿了。他就站在那儿四下里望,山山川川,沟沟坎坎一路地摇晃过去,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抠着地的脚板上,用用气,觉得它们很有力地往下沉,鞋下钻起两个小坑,仰着头,像是两个田鼠给他踩住了脊背。
他想,要当这个村主任有恁不容易,时时处处的,自己哪还是自己?但他觉得用得着这俩警察,村子虽小,刁蛮的也不是没有,到时抬他们出来做虎皮,倒不失为一种轻省有效的办法。
又想桃花,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是他最要命的时候,那天看那小当兵的,毛头毛脸,心又耸耸的,像是就给那小绒毛儿搔着,痒着,万箭穿心。自己这样还能求什么,只有这小子才说得上个未来,他的未来,自己这个当爹的若不现在就立棵大树起来,到时候拿什么能把他遮护了?
“姐夫!姐夫你过河了?”
那边一个人影儿晃过来,晃到跟前,才看清他是争强老房子里的春桥。
春桥自那天见了他就叫姐夫,让董天福很有些不得劲儿,往前了见,他也叫,跟大刘他们一样叫老董,这段时间他热情得怪。
“该叫啥还叫啥,甭瞎套近乎。”董天福说。
“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又是我的恩人家,恨不得真就成了你的小舅子。”春桥倒平实,手在手的地方,脚在脚的地方,却又很痛心疾首的样子。他的口音被本地人同化得快,听不出多少侉气来了。
春桥的话让董天福重又回到自己过河来的目的上,他再大的事,连襟家的才真是天塌地陷的事,好几天没见一个醒来的争强,让人家以为他这时倒撤远了。
“争强怎样了?醒没醒来?”他问。
“醒是醒了,还是难受得慌,没个女人安顿他,怕是一时半会儿精神不起来。”
“是女人的事?”董天福看着春桥冷笑一下,“争强难受是心病!抓不住那兔崽子,抓住了,我先饶不了他!”
春桥心里咯噔一下:“公家怀疑上人了?”
“你要作证,人家就能怀疑。”董天福说,想掏那张纸,觉得掏给这后生,真有些把他当自己人了,掏了半截,两个指头一弹,又搡回去了。
春桥注意着他那个动作,知道差不多那就是事情的结果,但终究确定不了是什么样儿,惴惴的,手搓捏着,猛然攥紧了,攥出一只凶煞煞的拳头,朝天砸上去:
“不是你不饶,我也不饶他!”
董天福笑得内涵,因为这句话略略有些质变,他抬起手,在春桥背上拍拍:
“姐夫知道你不是外人。”
董天福承认自己是个“姐夫”,这让春桥心里有一点暖:
“你要去?争强哥在家,他睡着了,我正好用这个时间给他摘几枝酸溜溜。”
董天福掉转身往坡上走,春桥出溜着下了坡。
坡下,远远近近能看到人了,是几个孩子,牵着牛,牵着驴,沿着河这边的草丛放牧。大人都告诉了他们不能挨近那河,若说杏花不是人害人,便是真有水鬼了。水鬼这个说法,比那河更凛冽地在人们心脑中横着立着生长着,女孩们愿意接受这个说法,男孩们却永远觉得,要是他们不亲眼见,那水鬼就还是水鬼两个字。但他们究竟也逾不过自己心底那点胆量,放牛是放牛,也只敢悄悄儿,只敢在大天白日下,边拽紧了牲口,边观察那边到底会不会猛冒出个水鬼来。就见有个人,手里拿个东西,摇晃着,在河岸边出现了。
“不能从那儿走,小心水鬼把你拉下水!”一个胖男孩虎声虎气地喊。喊完了,旁边的几个跟着笑,黄彤彤的阳光把他们的小白牙打得波光粼粼。
春桥原不打算理这些小屁孩,听他们这么叫,便折过来了。
他晃着酸溜溜,在他们每人面前点两下:“哪有水鬼啦?好像你们真见水鬼了。”
胖男孩说:“没有水鬼?没水鬼谁把杏花姨姨拖下了河?”
话在春桥脑里奔出很远,才急急收住,他明白这些小孩说什么了。杏花一死,那就是把半个天坐了下来,多大一面坡,能架得住才怪。春桥只是想不通,连孩子们都这么大兴趣?事情别让众人当靶子,都有心,牛角尖也能让他们钻出个洞,况且,真说不上那天就没一个瞅见他在这河湾上。
他蹲下来,把酸溜溜分出一枝,剥来剥去剥得很仔细,然后在他们每人手放几颗。他先咬着吃了,但是他们却没动静:
“是杏花姨姨过河不小心掉下去的。”
“你咋知道?”
“就是,你咋知道?”
“猜的。”
“你咋能猜出来?你又不是警察!”
警察两个字像两颗青石头投进春桥的心湖,让他一阵抽痛。恍惚间,看到一副铐子舞舞着飘过来,啪嗒,扣在他腕上……
孩子们都看到这外路人头上沁出了一层汗,天不冷不热的,他这也奇怪。
“我就是警察!你们几个小东西,说,是不是你们把杏花姨姨逼弄下了水?”春桥忽然立眉霸眼了,声色俱厉地叉住腰,要把他们撕了似的。
孩子们没想到他一下变成这样儿,头懵懵的,不知给他对句什么话出来,都低下头去,互相用眼神交流着,忽然都撒腿跑了。他们拉着的牛、驴,先是互相牵制,接着隆隆地跟在后边跑起来。柴草间,踏出一派绿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