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4年第04期
栏目:晋锐新作
上面坡的杏花去看望下面坡生产的妹妹桃花,过鹅毛河时,遇到了蹲在那里专等自己的邻居春桥。
这是一个八月天,离收割还有段时间。地里的庄稼黑压压的,似乎摽足了劲儿,要再往高往结实长一截,这种日子说忙也忙,说消闲也消闲,忙其实也帮不了庄稼什么忙。心气儿盛的人整天猫在地里,这边转转,那边看看,满脸焦躁又满脸期待,似乎那才是自己真正要待产的媳妇。昨天在被窝里,争强就问杏花桃花是不是这两天生?要是,她应该去,反正地里也用不着她什么了。一早,下面坡就有人传过话来,说桃花生了,后半夜临明生的。传话人是那边的一个货郎,不开车,不推车,挑个担子就过了河。他卖货应时按候,每天不迟不早,正好六点就把两个担子码到了上面坡供销社的檐台前,所以这话也传得及时。
“我说要生了吧,看看不是让我说准了?”争强记得自己当时还挺得意,很为自己这种未卜先知的能力自豪,后来他最后悔的也是这句话。
“去侍候桃花月子吧,你们又没个娘,等哪天要收割了我过河去叫你。”争强又说。
“想我了叫不叫我?”杏花娇笑着,在争强温暖的怀里拱了拱,毛沙沙的头把他拱得一点主意都没了,心想不让她去也是不行,这就在炕上又做了一回那种好事。
做完了,杏花看看时间,也来不及洗洗,赶紧出去,进供销社买了五斤鸡蛋,二斤红糖,四五个核桃罐头,外加给孩子的一串脚链。安顿好了这些,回头仍是缱绻,便又在争强怀里蹭蹭,说这一去就要一整个月,吃吃喝喝你自己也能做,唯有那个,怕你馋了解不着馋。
争强说馋不馋的也只能这么了,你想了趁个解手的机会也能自己过家来,“在桃花那儿可就没方便了。”
看着杏花走出视线,争强扛把锹出地了。边走还边想,没见过这么能干的女人,我要老了,侍弄不了她那可咋办?
杏花挎一个大篮子,里边盛了坛坛罐罐,衣服想换也换不及,另外打了一个包。杏花走下一面坡又一面坡,太阳便高一下低一下,明明灭灭地在眼底闪耀,她满鼻子蒸腾起来的玉米大葱味,觉得自己快要醉倒了。再往下,就是那片酸溜溜(晋北特产沙棘)沟,她在那儿停了停,放下篮子挎包,铺天盖地的绿中星星点点繁密着许多桔黄,心想今年的酸溜溜真是多得出奇,人们只知死种那二亩地,心思咋就从不往这片林子上转?她探手摘了几枝,想着带些给妹妹两口,酸溜溜过了河那边就没有了,拿两枝也算是个礼物。
下了酸溜溜沟,前面就是鹅毛河了。
鹅毛河是条小河,是桑干河的支流,由北向南扒开那面大坡,分出黄土上的两个自然村来,上面坡和下面坡。也不知神工造这块地方时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本是一衣带水,却独肥了稍高一点的上面坡,到了秋天,上面坡的庄稼大小伙子似的,是一种森森的旺壮,下面坡的却黄瘦绿嫩。更奇怪是,上面坡种庄稼庄稼成,种树树成,这一带的大绿都拥在上边,人们种了桃李杏树一片又一片果园,下边人想过瘾也只能过个眼瘾。
杏花桃花都生在下面坡,姐妹俩从小就在上面坡偷桃摘李,人头都是熟透的,想来杏花就是在那时和争强碰出了火花。杏花一大,嫁过了鹅毛河,可嫁了,她们爹又后悔了,觉得他是不是太势利,什么好的都往上边送,那下边还能存下个什么?等桃花要嫁人了,她这边虽然有个相好的,他说什么都不干了,硬让桃花和下面坡唯一当过兵的董天福另撑起个门面。杏花桃花真是坡上坡下的两朵花,那董天福则也是一个巍巍的汉子,牛高马大不说,眉脸是只有当过兵的人才有的那种英气。桃花一天不喜欢,两天不喜欢,捱不住天天一点一屑在这张脸上收集到自己的幸福,开始她憋了两年不要孩子,而这下她是下定决心要一个小当兵的。
春桥蹲在那里,让杏花感到很意外。
春桥是坡上坡下不多的外路人,是哪的?据说是河南的,又说是云南的,说来说去也没弄清他是哪个地方的,但人们知道他是南方的,口顺了,面儿上都叫他南人,背后悄悄给他取了个“南侉子”。“南侉子”像所有南方人长得一脸精明,颧骨大,眼大。他的大眼是全村人的一盏灯,人们爱想不想都在心里给他留了块亮堂地。这亮堂却让男人们都很不安,觉得那双眼不免太大了,大得把全村女人都罩在了里边,这还了得?有两个小年轻,也不知受了谁的撺掇,悄悄把他叫到玉米地,说是一定要下了他的鸡巴,让他永世当不了个男人。这春桥也真是聪明,他们一动指头他就躺在地上,好死不如赖活着,只紧紧护住那个地方,结果打人的也没打出什么兴趣,只在他屁股上揣了两脚,连带背上一脚就结束了那场教训。往后人们看他,也没看出有啥格外的反应,还是那样,眼大,也痴,好像看什么都有情。看过了,该上窑门上窑门,该出地出地,一切照样,就想,这也算个男人?
春桥那年和他爹一起来上面坡落住,人们都看这一对南人稀罕,就纷纷拉着要他们到自己家。结果,当月,那家人就丢了三只下蛋鸡,人们不疑也要起疑了,那家说什么都不敢多留了,要两个他们该去哪儿就去哪儿。是个黑夜,黑夜也不行,那家男人不打也不骂,提块砖头,爬上房顶给父子两个住的耳房封了烟囱,父子俩只有两个男人的东西,当下打个包流落了出来。春桥不走,是他还有一口气没舒出来:那鸡当然不是他们偷的;在供销社门前,他爹照脸给了他一耳光,苦得老泪都出来了,结果还是没打动他,跺跺脚,自己顺夜走了。正好那天争强去买酒,听了情况,就把他拦回了家,说不是这上面坡不留人,是有鬼了。他们喝了酒,争强有两个安排,一是让春桥住到自己西面的老房子里去,无论如何他得在上面坡有个落脚处;二,他有个感觉,既然不是春桥,那偷去三只鸡的就不是人。争强和春桥相跟着去那家“捉鬼”,守到下半夜,守来一只小动物,不是黄鼠狼,竟然是白漂漂的一只狐狸。春桥后来一直可惜了没能生擒,乱棒打死了这小精怪儿,实际上他们不使大力,又怎能捕获了这滑头的“证人”?狐狸一直是春桥藏着,没剥皮,风干了做成标本,镶在一个玻璃箱里。杏花想看了,还得专门过他那边去,过去了也不让她一下看完整,说是看完整了会做恶梦,它的头已经不像样儿了。事实是,这春桥对杏花别有心思,他希望能用这个狐狸把杏花常常引诱来家,上面坡满眼满眼的女人,他谁都没看在眼里,独独看上了自己恩人家的杏花。
“春桥,你大清早在这儿干啥,不出地也不上窑门了?”杏花见是老房子的春桥,笑着,心想这大小伙子蹲在这儿奇怪。她心情好,还跟着他蹲了下来,平常她也给他洗过衣裳,就在这河边。
杏花把酸溜溜分一枝给春桥,春桥不要:“你想吃,我把那条沟给你搬到家里去。”
这话有点惊人,杏花吓了一大跳,再看春桥,他脸有点怪怪的,红着,潮红。眼珠子闪射着阳光,直勾勾打到自己脸上来:“知道二天有事做,夜里也不好好睡?”
“睡不着。”
“干啥呢,你一个光身年轻人还有心思?”
“……想你了。”春桥说,眼睛更大了一下,目光浓得像要填了他和杏花间的这段空。
杏花不由颤了一下,站起来,觉得不妥,又蹲下。抚一下头发,觉得头里有热气冲起来,沙沙的,有点让人晕。
“胡说了春桥,嫂子是你的嫂子,不能没头没尾瞎胡说。”
“我就是想你,我就是等你,我就是……”春桥却不冷静了,呼地站起来,又呼地蹲下,呼呼地,杏花闻到他身上嘴里飘散出的酒气,知道春桥是酒话心倒有些安适了。
“早起还喝酒?这一天可就糊涂了。有什么话憋得难受,找你争强哥过去说,你对坡上人不爱说,知道你和争强能说来。”
“争强?就是中间有个他,要是没他,没他那次帮我……”
“我妹妹桃花生了,我去给她伺候月子,你该干啥还干啥去,误千误万不能误了地皮。”杏花慌慌站起来,把背的挎的拾掇好,要过河去了。
到下面坡中间没有桥,水不深,人们在河湾搭了几块垫脚石,但也免不了要挽起裤腿。杏花走到河边,弯下身往起挽裤腿,听到后边春桥又追过来了。
“姐,我知道争强天天在你身上出出进进,你不知道隔墙有我你那么大声小叫的?姐,他那么能做你就让我亲你一下行不行?”春桥说着,人已经呼哧呼哧喘起来,手在杏花身后扎煞着,指头都红愣愣地充血了。
杏花的身也抖了起来,好歹抿不起一条裤腿。春桥的话,她觉得这事就大了。她游眼瞅瞅,太阳晴光光的,鹅毛河四周竟再看不到一个人。
“春桥,嫂子回来就给你说个媳妇,嫂子就去下面坡给你问询一个……”杏花直起身,躲开春桥的眼睛。眼神飘到河前边,河前边好像有个能走能动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就要杏花你!”春桥大声叫着,再大的声儿也只钻进了杏花一个人耳里,四周还没有一个人。
春桥叫着,人已经又前进了一步,手搭住了杏花身上的挎包,顺着,又往上。杏花一激灵,向河前边跑过去。她跑,也不舍得把背上的两条累赘甩了,心想跑过了河这还是个东西,包和篮子就扑哒扑哒在背上像两条翅膀,把她的身子打得歪歪扭扭。
她跑,春桥本能地在后边追。追紧了,又脱开了,追紧了,又脱开了。欲望撑满的人能有什么理智?春桥见杏花这么没命,就蛮劲上来了,撒开四肢,嗡嗡嗡嗡,一头牛似的冲上来,堵在杏花前面:
“姐,你要心里没我你也不值得这么跑!你就让我亲一下,我就亲你一下,完事后你说啥就是啥!我今后就是你的牛你的马!”
杏花低着头,听了,忽然折身向东奔,东面是什么,就是河了。这已不是过道口,离过道口很远一截了,这儿的水势渐深,夏天孩子们骑牛过,牛也只能露一颗脑袋一溜脊背。
但是,杏花朝那边跑去了。
春桥说了话,心到底有一点冷凉给澄出来,他知道杏花跑了个死角,往前,不再是要取她的身,是要把她那美美的身体给留在人间……
春桥要还是本能一追,也许时间来得够,他这么一思索,晚了半步。扑通,杏花一脚,人已经在河里了。
进了河,先是一下没了,后又浮起来,两条胳膊撑开,撑住篮子和挎包,那两样东西本来见不得水,见了水,就都成了石头,成了两个水鬼。春桥会水,也是在浅处,这么深的他还没试过,他毫不迟疑就跳了进去,进去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泥菩萨,不要说救杏花,“救命”两个字他也只能吐半个,咽一个半。
但春桥到底是男人,他挣扎着,拼命地挣扎,知道了两条腿在这时有大用了,鼓槌样扑腾着活跃起来,头能稍长时间露上来,呼吸口气,先把自己保住。
河水很急。急是因为刚下过一场痛快雨,整个河床都爆满了。水一满,就由不得要流动,春桥是个活物儿漂,杏花则就像一片树叶儿,水有多快她就有多快。这样,等他们都到了下游水库,春桥知道,杏花已经没命了,那一片树叶儿的绿,是一片儿死绿了。
那天怪在水库边没一个人,好在也是水库边没一个人。等春桥从水里挣爬上来,汪汪汪吐了一阵,再细瞧那树叶儿似的在水里打漂的杏花,他想哭都哭不出来了,脚一发,先窜上坡,窜进了玉米地,在那儿才把整个心绪稳定下来——
杀人了?自己杀人了!杀了他没摸一下没亲上一口的杏花!
杀人了杀人了!是我!是我春桥杀了那亲亲的爱爱的杏花!
春桥啊啊啊啊啊,哭上声来了……
杏花的尸体是第二天晌午,几个孩子下水库游泳时发现的。收割前不怎么用水,想用要用了,人们一动心思,老天爷侧边就帮上了。这样,水库就闲闲地百无聊赖地饱满,像个寂寞的妇人,打着扇子,却更使寂寞难耐。孩子们又是怎么听从了它的召唤?这便是孩子们的灵光;大人们却不让他们这么做,是一叮嘱再叮嘱,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急了,装腔作势地唬他们,孩子们最记得他们常说的一句,却又常不把这句放在心上:“有水鬼那倒好了,我们正想见见水鬼是啥模样儿。”
这些孩子们鱼一样精光光扑进水库,暗暗较量谁能更快到达水中央那座假山,他们远远就看到那花花绿绿又单单薄薄挂在假山边的杏花,先以为是条大花蛇,继而看到泛涌的波浪上有丛头发,这下吓着了,他们认得那是妈妈姐姐们都有的长头发,跟着,差点就忘了几个游泳的要诀,奔抢着往回游。
“有水鬼!有水鬼啦!”
“有水鬼水库里真有水鬼啦!”
这话在八月,在上下面坡的上空飞扬,絮絮拉拉,是一条悠长的黑烟,由不得人们不心惊肉跳。
水鬼的说法本是人们信口的一个玄说,这坡上坡下,十几年,几十年,日子是坐住的,雷打不动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所有的奇事怪事都超不出人们的想象,再奇再怪的,人们想都不用想。现在是,真有一件大奇大怪的事横在他们眼前了。
消息风传入耳,人们都从各自地里往水库边来。争强听了,还摇了摇头,不相信一个水库还能闹出个鬼,坐在那儿抽了支烟。抽着,烟灰扑地掉在脚脖子上一缕,隐隐的,烟灰里的热把他咬了一口,然后陡地,在全身蹿开了花——
水库?
水库!
这么想,没知觉的,人已经风跨过了几道梁,猴在一个高处,再不敢往前,远远望住那被人黑压压堵了眼的水库,呵呵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