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3年第05期
栏目:实力
我跟兰姐在网上聊得火热的时候,父亲打电话来说有人正在拆老张的治安亭,让我快帮忙想想办法。兰姐是我门对门的邻居,有个接近白痴的网名,迷惘。
有人要拆老张的治安亭?我电脑都没关,飞也似地跑了出去。物业管理公司的几位保安在拆治安亭,指挥的是肥队长。这位肥队长与我倒是有点交情,几个月前朋友请喝酒,他刚好也在;之后,我们在小区内遇见就停下来互表景仰之情,敬支烟什么的。
治安亭和旁边的合欢树都长一块了,树冠几乎把整个治安亭都包裹在里头。亏了这一左一右两棵合欢树,在大热天的时候,老张在这个一半铝合金一半玻璃的治安亭里头呆得下去。
老张可怜兮兮地站在一旁看着保安拆他的“发型屋”。父亲拉着小正的手在一旁安慰着老张。保安的动作相当粗鲁,不少树枝被扯断了,一块玻璃“砰”的一声在地上摔碎了。肥队长问候了手下的亲人和祖宗。做保安的,大都粗鲁,包括肥队长。
我过去问肥队长这是在干吗,肥队长看了我一眼说他也没办法,上头指示把这个治安亭拆了,是我们这幢楼的业主坚持要拆的。拆掉一个治安亭,我们小区就会多一个停车位。我们这个小区人多车多,每天晚上六点半后,小区内绝对不会再有空的车位。以前车少,小区的车位是固定的,谁租了就是谁的;可以包月,可以包年,可以一次包好几年,包得越久打的折越低。后来,小车像不用钱似的离谱地多了起来,谁想要租车位都得设法巴结肥队长之类的物业管理公司的干部。没长租或者租不到车位的人就有意见了,去跟物业管理公司吵,把所有的固定车位吵没了,变成大家一视同仁,谁回来得早谁就有车位;回来得晚了,你只好将车停到外面的大街上,运气不好的时候会被警察开罚单。
住在我们这个小区的老百姓日子不好过,不是菜价高得离谱就是车位缺得让人发疯。
为了增加一个车位拆了一个废弃的治安亭,听起来非常合理。问题是,这个区里废弃的治安亭有好几个,为什么偏要拆老张用来赚钱养家糊口的这个呢?无端端的,又是哪个闲得慌来打这个治安亭的主意?
治安亭在我们的注视之下被一点点地肢解了。肢解出来的铝合金和玻璃被小心翼翼地堆放在一起。这些都是可以卖钱的。今晚,这几个保安大概能喝上一顿比较像样的酒了。保安们在沉默中训练有素地将已变成废品的铝板搬上早已经准备好的手推车。我们这个小区的保安简直不像保安,有时候像机器人,有时候像土匪。
说他们像土匪是因为他们都很野蛮,是一群欺善怕恶的小杂种。有一次我拖着小正在路边走,一个小保安骑着单车从旁边飞一样经过,把小正带得摔倒在地。保安停下来,头还未回过来就高声喊:“妈的,怎样走路的!”我蹲下去检查了一下,看到小正只是受了惊吓,并没有受伤。保安又说:“以后走路小心点!”我狂怒,跳起来一脚把他的单车踢飞。保安一愣之下站到我面前,瞪圆双眼,像要跟我干一架。我扶正眼镜,咬着牙对他说:“你敢碰我一下,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不是吹牛,这个保安,负责的就是我家附近这个区域,时不时看到警察用警车送我回家。保安见到人民群众像猫见到老鼠,见到警察是老鼠遇见猫。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相生。之前有一段时间,我跟公安局某些领导关系好,他们有些难度大的采访就请我客串帮忙,我不大愿意接这种活,又推不脱,只好存心托大,非有专车接送不去,有时候我也给他们上上培训课什么的。那保安大概是被我的气场镇住了,站在那里干生气但又不敢嚣张。我骂:“你瞪鸟的眼!道歉!”几个保安围了上来,有人用对讲机向上面报告。我重复:“道歉!”别的保安出言声援那傻保安,我一字一顿地说:“无关的人,都他妈的给我闭嘴,这里是有视频监控的,我看哪个敢乱来!”僵持中,肥队长骑着摩托车赶过来了,一见是我,问明情况,又检查了小正的确没受伤后让那保安道歉。小保安不肯,我说再不道歉,我马上报警,然后带小孩去医院验伤。肥队长使劲拍了一下小保安的肩膀,小保安低着头小声说:“大哥,对不起。”我说:“你要向小朋友道歉,不是我。”他蹲下来跟小正道歉。倒是把小正吓到了,扯着我的裤腿躲到我身后。我得理不让人,警告那小保安,以后见到小朋友躲远点,别他妈的像傻逼一样到处横冲直撞。
拆了治安亭后,两棵合欢树形成了一个拱形的树洞,看上去有些像童话故事中的布景。
现在的问题是,虽然治安亭拆去了,但两棵合欢树长成这样,枝枝丫丫的,树枝少了亭子作依靠,耷拉了下来,小车也开不进去。我跟肥队长说,你看你们这不是在瞎折腾吗,亭子拆了也变不成停车场。肥队长耸耸肩说这我就不管了,反正我只负责把亭子拆掉,别的老子就不管了。
地面乱七八糟的,泥土、树枝、玻璃门窗、金属条、碎玻璃,再加上左一个箱子、右一张凳子、前一块镜子、后一个脸盆。老张理发的工具被杂乱无章地摆放在周围,好像是从半空中扔下来一样狼狈不堪。老张望向我的眼神很是无辜和无助,可是,我能帮得上忙么?在这个小区内,我能给他提供的帮助远远不如一名保安。
老张的衣服上也粘了土,灰灰白白,他是不是刚才与保安发生肢体摩擦了呢?老张跟父亲同龄,六七十岁的人,花白头发。在那一刹那间,我以为被人欺负了的老张是我的老父亲。父亲眼中的悲伤,一点也不比老张少,他明知道我帮不上忙,却时不时用期许的目光望向我。我庆幸自己的父亲不用像老张那样做一名剃头佬。
我把肥队长拉到一边,问他这个治安亭到底是哪个业主坚持要拆的。他把头转向老张那张愁苦的脸说:“你们这幢楼总共六层,一楼是单车房,住了九户人家,你自己不是,还有八户有可能……”我又敬了他一根烟。他小声说:“公家的人,一位科长。”“朱科?”我脱口而出。肥队长望着我苦笑,说:“为了这个事,那鸟人找过我们经理好几次,还让上面的人给我们老板打电话。”为了拆个小亭子,费这么多心思,上头的人情都动用了,这多少显得有些怪诞。
“朱科?我家对门的朱科?”我问。肥队长在我们这个区的时间很长了,每个月都逐家逐户抄水表,对我们这里的情况非常了解。肥队长说:“你们这里,有人买新车了。”果然是那王八蛋,自称朱科的朱科,兰姐的老公,朱文智那个身体经常生病的父亲。这杂种,禽兽不如,我诅咒他中风。他们家本来有一辆广本,上个月多买了辆别克。这辆别克,一度成为我老婆对我指桑骂槐的重点道具。我老婆的意思是说,看人家朱科多本事,几十万的车说买就买了。按我老婆那种狭隘的说法就是,如果朱科不是碍于身份的原因,他买的肯定是奔驰宝马,再不济也是奥迪凌志,而不是区区的一辆小别克。
刚才还阳光普照的,这会不知从哪飘来一块大乌云,一个响雷后,天暗得像黄昏。老张抬头看了一眼天,弯下腰,默默地将自己的东西收拾、打包。雨滴像小石子砸在身上相当痛,父亲把小正搂在怀里,转身像待老朋友那样让老张到家里去坐坐,等雨停了再走。老张努力地笑笑说不了。雨突然下得很猛,我冲过去,抱起小正就往家的方向跑。父亲和老张各抱着一堆东西在后面赶。等我们冲进楼道,都半湿了。父亲让我去帮老张把单车也推过来,老张说,一辆破单车没什么好推的,反正也淋不坏。父亲再次邀请老张到家里去喝口水,老张不知从哪掏出个水壶仰头就喝。老张不肯到家里去,父亲就陪他坐在楼梯上抽烟。我带小正回家换衣服。
一连几天,父亲都因为老张的事闷闷不乐,长时间地坐在窗边看报纸。
这是星期六下午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