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7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我叫张伟。
我不知道全国有多少人叫这个名字。上小学时我曾经萌发过把这个大众化的名字改了的念头,回家还没等把这个意思和父亲表达清楚,就遭到了脾气暴躁的父亲的一顿臭骂:小兔崽子,刚上了两天半学胎毛还没褪净,就想出幺蛾子!这个名字是你爷爷给你起的,不能改!我父亲是个孝子,他认为私自把长辈赋予的名字改了,就是大不敬,就是大逆不道。于是我只能将这个我爷爷赋予我的名字继续延续下去。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意识到,其实名字说白了只是个区别于旁人的符号,对一个人的发展可能起到推进作用,但是作用不是很大,后天自身的努力才是最关键的。比如现在,可以这么说,在市内的新闻广播传媒口儿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我张伟这个人,因为我现任的职务是市电视台的台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其实我想改名字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上小学一年级时,我们班还有一个学生名叫张伟,我记得老师第一次点到这个名字时,教室内响起了两声“到”,我们两个都站了起来。后来,老师按照我们的年龄,把我们两个划分开来,一个叫大张伟,一个叫小张伟。我上学晚,年龄大了一岁,自然就是大张伟。在教室后面张贴的光荣榜内,我的名字后面的括号内写着大,他名字后面自然写着小。我在心里不得不承认张伟学习成绩的优秀,几乎每次考试班级的第一名他都是牢牢地霸占着。而我的名次差不多都排在十来名左右。值得安慰的是,我的成绩并没影响到我在班级的地位,我由一条杠的小队长、纪律委员一直荣升到两条杠的班长。张伟虽然成绩优秀,却是平头百姓一个。凭着张伟的成绩,按理说应该让他当个班学习委员或者中队干部什么的,可是每学期评选班干部,老师都没有提名他。怎么说呢?我对张伟的评价是只知道闷头学习的书呆子。好像是小学三年级时一个深秋的下午,班主任老师家买蜂窝煤,我带领班上几个男生准备去帮老师把蜂窝煤搬到院内,临走时喊他一起去,他不但不去,还说我们是拍老师的马屁。后来,老师在课堂上批评说有的同学不尊敬师长不团结同学,尽管老师没点名,我们大家还是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张伟。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和张伟成为好朋友。我出身普通工人家庭,我牢记妈的话,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出路。我有搞不懂的题就去找张伟。每次张伟都是耐心地给我讲解,一次不行两次,直到我听懂为止。上初中时,我和张伟分在了两个班级。我的同座叫徐良,因为脑袋长得比较大,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头”,我们三个经常骑着自行车一起去上学,成了好朋友。高考时,我和张伟都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大头落榜了。我和张伟所在的校园相隔不远,坐公交也就四五站的距离,周末经常你来我往的。我们和大头的友谊也一直未断,大头子承父业,在市里跟他爹学做生意,但是放寒暑假回去还是会聚到一起推杯换盏。这么说吧,我们三个之间的关系,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自家兄弟。
如今,我们三个都已过了不惑之年,我不用说了,在电视台担任台长,大头十几年前下海去了深圳,游了一圈回来后在市内黄金地段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酒店,这两年又发展成连锁酒店,赚得盆满钵满。只有张伟还在原地踏步,大学毕业后进了市环保局,一直在监察大队做一名小科员。不过,现在总算也有好事传来了,昨天晚上张伟老婆给我老婆打来电话,兴冲冲地报告说张伟被提拔为副科长了,在电话里对我老婆千恩万谢,说是帮了他们家的大忙。原因是有一次我们三家在大头的酒店聚会,我老婆无意间说家里的一个远房表姑和市环保局局长周大明沾点亲,张伟老婆立马盯上了,几次提着水果到家里来。我也劝我老婆帮帮张伟,四十多岁的人了,每天还和那些刚参加工作的八〇后们下去采集污染样本,怪不容易的。我老婆盛情难却,和那个表姑一说,这事还真就办成了。我随后给张伟打电话向他祝贺,听到的却是病了似的恹恹的声音,全然没有一点荣升的兴奋劲儿。我问他,病了?他说,没有。我说,这是好事啊!应该好好庆祝庆祝。撂了电话我就给大头打了电话,大头当即约好我们三家晚上在他的大富豪酒店一聚,为张伟升官庆祝一把。
我和我老婆去得晚了一会儿。我穿戴完毕准备下楼,我老婆还在衣柜前为不知穿哪条裙子伤脑筋。我不耐烦地说,随便穿一条得了!这几个人又不是不认识你。我老婆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上次聚会大头那个新勾搭上的女人就和我暗中较量,不就比我年轻几岁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没年轻过!又不是什么明媒正娶!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这一次我绝对不能输给那个女人!说心里话,如今我对我老婆的容颜有一种不忍目睹的感觉。真应了台里八〇后们常说的一句话:看背影急煞千军万马,瞧正面吓退百万雄师。我老婆和我是大学同学,在那个女人最好的年华里,我对我老婆的容貌也不敢苟同。我老婆名叫吴研,背地里我们都叫她“无盐”,其容貌可以想象,用时尚一点的网络新词说叫做“恐龙”。我之所以选择和“恐龙”结婚,是因为她有个舅舅在市委宣传部担任部长,膝下无子女,视她如同己出。我听说后卑鄙地抛弃相恋了两年的漂亮女友,开始疯狂地追求“恐龙”。我的愿望终于实现,毕业后轻而易举地去了市电视台,这些年一路顺风顺水,从新闻部记者,到对外部主任,然后是教育台副台长,一直到现在的市电视台台长。我曾听见和我父亲在一起侃大山的一个工友说,女人好不好看能咋的,闭了灯都一个样。但是关灯的时候毕竟很少,开了灯,我的心里还是感到一丝沮丧。晚上办那点事时我都是关上灯,或者闭上眼睛。有一次我老婆见我闭着眼睛,在我身下停止了哼唧,问我为什么闭眼睛。我总不能照本实发说我不想看见她,只好说我闭着眼睛在享受呢。有一得必有一失,我时常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只是她把她身上的“恐龙”基因滴水不漏地传给了我女儿,刚上高一的女儿整个就是她妈的翻版。每当看见住校的女儿回来,我上吊的心都有。我老婆却不以为然,说等女儿高考完毕带她去韩国走一趟,想整什么样儿就整什么样儿,到时候怕你认不出来呢!只要你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
我和老婆赶到大头的大富豪酒店贵宾厅时,张伟和他老婆早已经到了。张伟的老婆在一所初中当校长,年轻时是个美人,据说是系花。岁月是把刀,刀刀催人老,昔日光彩照人的系花也难逃厄运。虽然身材上还说得过去,不像我老婆整个一个液化气罐,但是,怎么形容系花呢?还是篡改李清照一句词中的一个字吧,怎一个“懈”字了得,凡是看得见的部位统统都在往下使劲。
系花见我们来了急忙起身相迎,和我老婆还来了个拥抱,然后亲亲热热地拉着我老婆的手,身子挨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我连忙把目光从两个人的身上移开,和系花坐在一起,我对我老婆的不忍目睹程度又增强了。
系花从旁边拿起一个纸袋子,笑盈盈地对我老婆说,姐,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都不知怎么感谢你,这是一套雅诗兰黛的化妆品,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我老婆连忙说,这你就不对了,咱们两家谁和谁呀,还用得着这么客套。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哦,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在心里说我老婆,真虚伪!昨天晚上是谁还在念叨,为她老公办了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一点意思也不表示吧?
系花笑着应着。扭头看见瘫坐在椅子上的张伟,怒不可遏地大声说,你的屁股是被椅子粘上了还是咋的?傻坐在那干啥?还不给大哥倒茶!简直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系花说张伟烂泥扶不上墙,自有她的道理,接下来系花就对我和我老婆控诉了一番张伟的行径。
姐,大哥,你说人家给咱们办事,咱们总得表示表示吧。我买了烟酒,准备带他到表姑和局长家去一趟。你们说简直就跟要杀了他似的。好不容易让我拉去了,你们说倒是感谢感谢人家,和人家说说话呀!他可倒好,一声不吭,跟个瘟鸡似地坐在那,让我一个人唱单出头!
我最反感这种在外人面前不给老公留面子的女人,急忙打断系花的话,说你们聊你们的,我们谈我们的,互不干扰好不好?
系花说,大哥,你好好开导开导他,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你们说和大哥同一个名,同一个学校,怎么差距就那么大!
我冲系花摆摆手。系花和我老婆研究化妆品去了。
我当胸给了张伟一拳,怎么回事?升官了还不高兴?发表发表感受如何?
张伟往椅子里萎了萎身子,说,就跟被人绑在床上强奸了似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惹得系花和我老婆直往我们这边看。
我止住笑,压低声音说,没那么严重吧?
张伟瞥了我一眼,说,信不信由你,就这个感受。
我相信张伟说的是心里话,因为我对他太了解了,比如有一天我下班开车从环保局门口经过,看见张伟涨红着一张脸,从里面走了出来,我把车停在路边,冲他按了一下喇叭,他见是我,拉开左边的车门,一屁股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我问怎么了?他义愤填膺地说,监察大队有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家伙,姓马,外号马屁精,马屁精对这个外号当之无愧,很擅长溜须拍马。听说队长夫人喜欢狗,就花了一千块钱给队长夫人买只贵宾犬,还时不时地买上一袋狗粮送到队长家去。那天中午,马屁精到食堂为队长打饭,正是饭点时间,食堂内等着打饭的人很多,队伍排得很长。正好轮到他打饭,马屁精端着餐盘挤到他的面前,嬉皮笑脸地说让他先给队长打。他望着马屁精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后面排着去!马屁精!一句话把马屁精噎在了那儿。下午,队长就给他穿小鞋了,说他工作不认真,让他明天重新去下面采集污染样本。他据理力争,说他已经去下面采集好了几个样本。队长说,知道你到单位工作时间长,有资本,但是要戒骄戒躁,不要倚老卖老嘛。气得他脸红脖子粗的。我劝他说,何必呢,你就让他先打不就得了。惹一肚子气,不值得的。张伟冲我瞪起了眼睛:这是先打不先打的问题吗?这是原则问题!你怎么这么没有原则?他反倒冲我来精神了,好像我就是那个阿谀奉承的马屁精。
不管怎么说,如今张伟官升一级,还是值得祝贺的。我刚想劝劝张伟,这时,包房的门开了,大头晃着油光铮亮的脑袋进来了,脖子、手腕上各戴着一条手指粗细黄澄澄的金链子。我和张伟早就劝他不要戴那链子,说看起来像暴发户。大头却不以为然,说暴发户怎么了,有些人想暴发,还暴发不起来呢。
大头笑嘻嘻地双手抱拳,对张伟道小弟来迟有失恭敬,还请张科长见谅!
张伟把一支烟丢了过去,说,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
大头对我说,老大,你说这新官上任,我不尊一声头衔,显得我不礼貌吧?
我一笑,应当应当。
大头把身子转向系花和我老婆,突然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是我眼花了吗?面前这两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女,是两位嫂夫人吗?
我老婆操起沙发上的一只靠垫扔了过去,油嘴滑舌的,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位准夫人呢?
大头做出一副沮丧的样子说,长得太对不起观众了,和两位嫂夫人简直没法比,让我给辞退了。
我知道,大头这家伙一定是老毛病又犯了。自从和原配离婚后,这家伙身边就整天珠环翠绕的,走马灯似地换个没完。其实大头的原配长相不错,是个医院的妇科医生。大头上半身的口袋鼓了,下半身就开始蠢蠢欲动不安分起来。这是绝大多数富人的通病。而大头的原配是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两个人只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了。
我老婆嘎嘎地笑着说,你就这张嘴好!
大头一本正经地说,真的,说出来你们不信,你们二位就是我年轻时心中暗恋的情人,你们就是天使,就是美好的化身啊!说着把目光转向了系花。
我知道大头话中的意思。当年,我和张伟还在上大学时,有一次大头来了省城,晚上我们决定出去聚聚。当时张伟正和系花谈着恋爱。张伟带着系花来到我们约好的饭店,大头看见系花,眼睛顿时就直了。吃完晚饭回来后,大头和我挤在宿舍的床上一声不吭。我问他怎么了。大头长叹一声说,唉,好白菜都让猪拱了。我踹了大头一脚,说,别在那儿胡感慨了,人家张伟是猪啊,我看你是猪还差不多。说实话,张伟确实是我们三个之中最英俊最有男人风度的一个,一米八五的个头,不胖不瘦,和那时候正在热播的电视剧《上海滩》中的男主角许文强有得一拼,和系花站在一起,的确很般配。两个人结婚那天,作为铁哥们,我和大头自然不能缺席。大头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对新人面前,啰里啰嗦地胡诌了一通俗气的祝福话,嘴里不住地打着酒嗝。我看见系花的眉头蹙在了一起。
人员全部到场了,说话间菜也陆续在上,接下来自然就是推杯换盏了。我敬了张伟一杯酒,祝贺他升迁后,轮到了大头敬酒。
大头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说,祝张科长福气东来,鸿运通天,春风得意,步步高升。以后是汽车手机都新换,美女个个围你转。
系花端着酒杯掩口失笑,围着他转?那美女得多眼拙呀!
我老婆咧开大嘴说,俗!真俗!
大头扭头问系花,那我得问问系花嫂夫人,俗吗?
什么系花,早就人老珠黄提不起来了。系花低头羞怯地笑了,然后举起酒杯说,大俗就是大雅。我替张伟回敬兄弟一杯。
大头来了兴致,连声说好。
系花和大头碰了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老婆大着嗓门喊,好酒量!
包房内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张伟却跟个局外人似地坐在那儿,事不关己地望着乱哄哄的场面。
大头重新斟满一杯酒,端着走到了我和张伟面前说,朝里有人好做官,以后小弟就仰仗二位兄长了,来,走一个!
三只酒杯碰在了一起。
酒宴结束下楼后,系花掏出钱包要到前台埋单,大头伸出他那肥厚的手掌按在了系花的手上,望着系花微微一笑,说,到了我这一亩三分地要嫂夫人埋单,这不是羞臊小弟我吗?
系花笑着说,那可怎么感谢兄弟呀?
大头在系花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不谢,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