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1年第03期
栏目:小说世界
他是阿成
他是被气息弄醒的。
很暖和的一丝鼻息,在他脸上移动,伴着喉下吞咽的声响。
他微微睁开眼,只见一对白眼仁,下面一个大鼻孔,有一张脸伏在上头。
他一把就往那脸推去,坐了起来。那张脸快速地朝后晃回去,喉底嗯嗯地哼着。他搓了搓满是眼屎的双眼,才看清眼前的人——鬼仔。
鬼仔蹬蹬腿,树杈似的坐门槛上,乜斜着看他,白眼仁里满是狐疑的目光,大约的意思是,你怎么可以在这里睡觉?鬼仔白皙的脸,下巴透出一点青皮,微明中显得很瘆人。
他想起来了,可他懒得搭理鬼仔,又躺回船公司门外走廊的长板凳上。
他是下半夜从家里逃出来的,实在太累了,倒在这长板凳上一觉睡到了天亮。
昨晚,天气很热,屋子里闷得像一只蒸屉。
他迷迷糊糊正要入睡,上来姨娘和一个男人。
干你姆,你不可以慢一点儿吗?姨娘骂人。男人闷不作声,两人推推拽拽,错过躺在地板上的他,进了房间。
在楼板另一头入睡的索香,也被这番动静吵醒,二话不说,噔噔噔冲下楼去。
房里传出撕扯的声音,使他瞌睡的脑子一下清醒了。姨娘和不同的男人回来,早已司空见惯,但是动作这么大,打斗似的声响,使他不禁感到害怕,赶紧头凑到门缝窥探。门里一片冲撞的肉影,喘息声和床声,姨娘压低声叱责:干你姆,你不可以忍一下?
他退回睡觉的位置,用枕头将头埋住,用不着猜就知道,房间里正在做的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小奶奶就说:叫姨娘,姐弟都这么叫。也许,因为这样,姨娘不像亲娘,他和姨娘很生分。姨娘也从不看顾他,进进出出,就跟陌生人似的,从不多看他一眼。
后来,他从咖啡店闲人的议论中,慢慢得知姨娘是干什么的。
天气越感闷热,从后房隐隐传来奶奶的鼾声。
奶奶习惯在五点钟起来洗澡,冲水的声音很清脆。可最近不知为什么,奶奶变得很嗜睡,很早就上床,腿也瘸得厉害了,说话的嗓门也比以前沙哑了。可是姨娘不闻不问,反正她在家待的时间也不长。
姨娘讨海去了,胭脂抹得又浓又野,挺着两个大奶子,一路走过巷子,吸引许多人的眼球。要不讨海的话,回家来的姨娘,每天睡过晌午才起。
他已经开始懂事,只要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你姆是排后马车路的,他一定会和那人打架拼命。
他突然听见姨娘在喊:阿成,你进来。他迟疑了一下,又听见姨娘在喊,这才推门进去。姨娘嘴里叼支烟,斜卧在床上,指着一个男人说:叫,这是你老爸。他一下子愣住了,眼睛溜来溜去的,乜斜着姨娘身边的男人。男人赤裸的胸口和两只手臂上都是蓝中带红的刺青,见他没有反应,男人睁大眼睛说:怎么,哑的?听到男人如此侮辱他,他这才指指那男人,又指指自己,吃吃地问姨娘:什么,他是我老爸?姨娘哈哈大笑,对男人说:你看这个憨呆,老爸他都不认得,没老爸你怎么来的?姨娘撸了男人一把:干你姆,目珠和你一样,真凶!
男人笑了,伸手来抓他的手背,他将手一甩,疯也似的冲下楼去。小巷里已经熄灯的一溜门洞,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盏路灯,昏黄的灯光下飞舞着一团水蚊子。
他冲到船公司门口,一头扑倒在长板凳上。那个突然从天而降的“老爸”,让他憎恨不已,不知怎么办才好。
两年前的一天,奶奶带他去学校报名,对他说:记得,老师要问你老爸在哪里,你就说去外地做工了,很久才回来。也别忘了说,你姨娘现在无头路[1]。这样说了,学校就少收学费。从奶奶口里,那是他头一次听说“老爸”这个名字。
姨娘怎么说他的眼睛和那个“老爸”一样呢?“真凶”,到底怎么个凶法?他努力回想自己一怒而别的“老爸”,特别是缠在手臂上的吓人的青龙。想着想着,就在长板凳上睡了……
我是我
第一次跨进船公司,我已有点心慌,大厅里的妇人一个劲地喊我:哎哎哎,你小心点,别弄得一路是油。我赶紧停下脚步,把煤油桶从一只手里,换到另一只手里提上,以掩饰自己的心慌。
提这桶煤油走到这儿之前,我手臂酸疼,已两次换手。一桶煤油大约是我体重的三分之二,早已累得我气喘吁吁,也难怪人家担心煤油会溅倒地上。
听见喝斥声,屋内连忙走出一位女管家,一路看管着我将煤油桶提到屋后的厨房,又跟我走回大厅。我很奇怪,同一条巷子,船公司的房顶怎么就比我家的高,房子也比我家的深呢?
大厅里摆着好几张办公桌,有一个人在打算盘做账。正对着大门,坐在太师椅上的是刚才朝我喊话的妇人,身材瘦小,神色冷峻,头上一道刺绣的发箍中间嵌着一块青白玉,耳边插一小朵红花,身着浅蓝色长袖衫,黑色长筒裤,尖尖的小脚穿一双绣边布鞋踏在脚垫上。妇人手里捻一串佛珠,身后的长台上有许多神龛,香烟缭绕。神龛上方挂着一块横匾,“天下为公”四个斗大金字后边,又有“孙文”二字。
好一副阵势,我噤得大气不敢出。妇人身边一张矮凳上,还倚靠着一个光头少年。嘴唇没什么血色,青白脸上有个大鼻子,和老妇人一样的单眼皮,用白眼仁直勾勾地瞪我。
管家从妇人手中拿钱给我,我抽腿就走,忘了母亲交代的礼貌,连一声谢谢也没道。
注释
[1]“无头路”:福建话,没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