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母亲接过钱,看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关切地问我:你打翻煤油了?我摇摇头说:见鬼了。什么鬼?等我断断续续地说完全部过程,母亲笑了:他不是鬼,是日本时期生的,叫鬼仔。
那他们的房子,怎么又深又长,天井也很大?母亲说以前日本飞机在这里投炸弹,船公司房子被炸坏了,修房时隔墙被打通了,房子就连通了两条横巷。
后来,我爬上我家房顶放风筝,越过高低起落的房顶,从一处突然低陷的瓦楞板上,可见从那里穿出来的吗啫喱树的青黄树叶。
巷子里卖面的阿云对着空中指画:那时我们沿街卖面,我爸挑担子,我敲板子。正走着,日本飞机飞来了,机枪突突突地扫射。我拼命奔跑,一进门我就昏死过去了。阿云说起当年的经历,犹有余悸。
据说,当时福婶的儿子正在街头卖绢花,为抗日筹赈会筹款,结果被炸弹吓蒙了,从此神经失常,一看见花就笑,一听见炮仗就呼天叫地,高兴了“唱松花江下”,不高兴了朝福婶抡拳头乱打。福婶一口口给儿子喂饭,一头白发一头黑发凑在一块儿时,谁见了都摇头兴叹。
每天早上,我提着茶壶到海香咖啡店买咖啡,走过船公司门口时,我放缓脚步,“天下为公”四个大字就闯进我眼里。我问过父亲,原来“孙文”就是孙中山,“天下为公”是他的手迹。人家为什么要在大厅上挂这么一个大匾呢?我没再细问。倒是鬼仔,以后再往船公司送煤油的时候,一看见他那直勾勾的白眼仁,我就浑身不自在。
鬼仔的脸长得和连环画上的日本兵一个模样,也像她母亲——那个成天念经的妇人,脸色青白阴森,叫人可怕不舒服。我不免带着种种猜测,将鬼仔和飞机投弹的事件联系起来。我是家里唯一的送货员,去船公司送货,经常看见鬼仔身穿白色的文化衫,蓝色的长筒裤,脚上趿拉一双凉拖,似乎永远就这一种着装。他除了坐在妇人身边,偶尔也坐门槛上观看行人。
后来我发现,原来鬼仔是个哑巴。
他是阿成
海香咖啡店灶头内的木屑开始冒出火星。
海叔的三个孩子挤在院里,洗脸刷牙,准备上学去。偶尔,因为谁蹲厕所时间长了,下一位实在忍不住了,不免发生口角。这时只要海叔一声短喝,孩子们就赶紧噤声,再不敢吵闹了。
这一切,被蜷缩在火门边往灶里添木屑的他看在眼里,但很不以为然。
他家里人说话都扯开喉咙,常把邻居客家佬惹急了,打开朝他家的窗户,低吼一声以示警告。可是不过一会儿,喉门就又大起来。
奶奶过世后,大姨一家搬过来同住,房子里十来口人,一说话甭提有多吵闹了。他也不上学了,在海香咖啡店给海叔当学徒,洗杯端茶,收拾客人走后的桌面,打扫卫生。
穿沙龙和娘惹绣纱的奶奶死后,邻居们感叹了不少惋惜的话。经常来咖啡店转悠的黑文说:谁也没有她的本事。你知道吗?你奶奶的马来话,连红毛法官都佩服。我们兄弟被抓进去,只要你奶奶出面,就是砍了人没死的,也不用“米查拉”[1]。黑文很瘦,赤着上身,一条短裤要掉不掉的,说话时眼睛瞪得老大,口水在嘴边吐泡。黑文对他说这话时,他听得很迷惘。奶奶经常阿峇阿峇地招呼人,说的马来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但奶奶有本事解救那些街头兄弟,听见他们出自肺腑的话,让他很为奶奶骄傲。
事实上,奶奶在临死前,做了一件让他很感贴心的事。
有一个推三轮车卖蕃薯芋头瓜果蔬菜的潮州老头,经常将车子停在他家门口,一根接一根吸烟。老头见他放学回来,常无端地抓住他从头看到脚,问这问那,使他很纳闷。有一天,老头上楼来找奶奶,两个人在后房里叽呱了一阵,临走老头还不断地求说:给我带回去吧?原来,老头是他见过一面长凶眼睛的“老爸”的爸爸,是来认孙子的。但奶奶拒绝了,不舍得她一手养大的孩子被带走。
奶奶那天早上一觉没醒来,就离开了他们。唯一关心他爱护他的奶奶走了,使他感到更加落寞。
听说,那个“老爸”去婆罗洲前将姨娘狠揍了一顿,姨娘的脸青肿了好一段时间。没过多久,姨娘又换了一个男人。家里人一多,姨娘就更少回来,他姐索香更像一匹没人管的野马,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三天两头不回家。
当他忍不住热气和吵闹,跑到船公司的长板凳上睡觉时,还是只有那一盏街灯陪伴他,昏黄的灯光下一团又一团的飞虫。每到深夜里,就会传来老鼠在阴沟里相互撕咬的叫声。
鬼仔偶尔还糊弄他醒来,糊弄醒他以后,就又静静地坐在门槛上,看他搓揉眼睛。通常这个时候,海叔已打开店门。他便溜进海叔的店里,把头俯在水龙头下,一只手指头伸进嘴里,洗漱洗漱了事。和海叔几次交谈以后,海叔就将他留下当了学徒。
我是我
其实,小巷里每天都有许多故事,在聚集咖啡店里喝咖啡,或打麻将的人中间说个不停。我家开杂货店,我每天给这家那家送去葱头蒜粒之类,耳朵里也捎带了不少的事,可唯独一说到鬼仔,那些人就三缄其口,另找话题了。
小巷里有几家讨海的渔民,男人出海后,一般过把月才回来。女人在家里打牌赌钱,有时男人被以非法捕鱼的罪名抓去坐牢,一年半载还回不来。女人钱又输光了,就来我们家赊账,买这买那的,一直等到男人回来再结。阿成家也不例外,一直是赊欠大户。
注释
[1]“米查拉”:土话,意指上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