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叫大家住一条巷里呢?人与人之间是需要相互帮扶的。对我母亲而言,最关心的是账款最终能否结清,毕竟也要养家糊口啊。而我父亲呢,比较面慈心软,助人不求回报。有时因为赊欠的事情,父母就难免发生争吵。有意思的是,这一路过来,和讨海的邻居相处,我家没少吃鱼,特别是从深海捕捞回来的大鱼。像阿成的大姨父,就经常捎带来三五条,以感激平日他出海以后,对他一家老小的照应。
但小孩并没少了打架。
就说这一天吧,我走过咖啡店,看见一群人围着一摞木箱,木箱上搁着个玻璃水罐,水罐里有两条鱼正在战斗。嘴对嘴地撕咬一阵,又龇起尖牙朝对方身上乱咬,美丽的鳍片纷纷碎裂。索香手里拿着一个小水瓶,很显然,水罐里头有一条鱼是她的。我问她:哪条鱼是你的?索香却不搭理我。旁边有人指着水罐,朝我努嘴道:喏喏喏,红尾巴的。索香啪地一下打开那人的手:要是把我的鱼吓着,变我输了你赔吗?然后又横我一眼:你这种读书仔斯文人,不要来看,这里是赌钱的,回去你妈又说被我带坏了。这下把我惹急了,我说不就是一条打架的鱼吗,有什么了不起?索香顿时瞪大眼睛:干你姆,这只鱼,打过十几场,没有输过一场。有人出三十块钱我还不卖,你说有什么了不起?索香话音刚落,咖啡店里就冲出阿成来,姐弟俩扭住我一阵厮打。
水罐里鱼的战斗还没结束,我们这里又开一个战场,咖啡店前聚拢一群孩子,有为鱼儿喝彩的,有为我们叫阵的,混乱之中不知谁踹了木箱,一摞木箱应声倒下来,玻璃水罐砰然而碎。已顾不得和我厮打的索香大叫:干你姆,我的鱼呢?
这时咖啡店隔壁,船公司的大门口出现了鬼仔的身影,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跨出门槛的脚板,正好踩死了一尾跳到他跟前的鱼,把索香急得破口大骂:干你姆,你这个臭日本仔,你好死不死出来做什么?
我的衣服被阿成撕破,但他毕竟比我小,还构不成对我的威胁。倒是索香这泼女子,尖利的指甲,在我脸上划出一道长痕。让我解恨的是,她价值三十元的鱼给踩死了,还被船公司出来的一个大人,啪啪扇了两巴掌。
这是我打的一场大架,母亲知道后将我狠狠地修理一顿,禁闭了一段时日不让我出门。自那以后,索香一看见我,就满脸喷愤。好男不与女斗,我装作没看见。久而久之,她也觉得没趣,形如陌路,再不通声息。至于阿成,初初见我去海香买咖啡时,嘴里还哼哼不平,再后来也了然无事了。
倒是事发后的一天下午,父亲说船公司有人来找,吩咐母亲谁都不准出来厅上,他们有事要商量。我想,不会是为那天打架的事吧?赶紧躲到楼上,耳朵贴着楼板,偷听楼下他们说话。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一个很是宏亮的声音,用十分纯正的唐山腔,足足唠了大半个时辰。因为楼板下有一只电风扇在转动,我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听着听着就头一歪睡着了。等到一觉醒来,下楼见厅上多了两大纸箱柑橘,个头之大前所未见,一问母亲才知道,是船老板送的台湾柑橘。船老板每年“双十节”都去台北,带回这稀罕的东西来。
在场的二哥说:他是国民党派,反共的。
母亲急忙打断二哥的话头:你管他反什么的,柑橘只是吃的。
原来,船老板并非为打架的事来找父亲,我心中总算放下了一块石头。后来,有一次餐桌上吃饭,父亲心情不错,谈起过去的事来,说到了船老板,原来曾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经常叫我阿公帮他销赃。虽说,现在的船老板有钱有势了,活得人模狗样的,但我从此打心里瞧不起他了。
瞧是瞧不起了,可索香为什么叫鬼仔臭日本仔,船老板为什么平白无故送我家台湾柑橘,我走过船公司门口时,心里总揣着两个谜团。
姨娘被抓走
一大早,给海香咖啡店送木头木尾的鸦片连,也给阿成送来一个坏消息:姨娘被“青灯”[1]抓走了。
鸦片连给几家枋廊运送板材,连带将厂里剩余的木屑、废木等供应附近的咖啡店。鸦片连之所以叫鸦片连,因为他有医生证明不吸鸦片就发病,是一个有执照的大烟鬼。但他除了自己抽又偷偷让其他烟客抽,如果被抓私烟的官员逮个正着,人赃俱获时,鸦片连和烟客就得坐上几天牢。
鸦片连已年过半百,虽无妻无子,孤家寡人一个,但也逍遥自在。有时,和黑文坐在咖啡店里,数说后马车路窑子里哪个婊子好,哪个婊子不好。但他们似乎都有默契,从来不在阿成面前提及他姨娘。鸦片连赤身光膀的,黝黑黝黑的皮肤,越长越像一头猩猩。后来也不知是年岁大了,还是嫖婊子给淘空了,颈背一天比一天弯曲,几乎要向后仰起大半个前身,才能看见对面的人。这也是再后来过马路时,鸦片连被一部大卡车当场撞死的根本原因。鸦片连告诉他姨娘被抓走的消息时,咖啡店里没有几个人。
阿成问:为什么抓我姨娘?
问罢了,虽然大家都知道为什么,但没有人回应他,都眼吃吃地相互看着。
注释
[1]“青灯”:以前对海关人员的一种通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