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秀是嘴硬的女孩,这点像她妈,喜欢撂脸子,没把谁放在眼里——许是和于老大当过村长有关?这村里的干部也是干部,以为谁都巴结他们。但于老大总归是殁了啊。不过雪英现在有点看出来了,几个孩子里,其实景文是最疼于秀的——早几年景文就说过,于秀那年考上了师专,大哥不在了,大嫂手头拮据,他谢景文虽然过得不像现在如意,但到底帮一个侄女上三年师专的能力总是有的,然而他没往心里去,现在想起来便有些悔,总觉得对不住大哥。
于秀抓住的就是这个。
刘雪英问:“拖着个孩子?景文哥知道吗?她妈能乐意?爹和娘能乐意?”
姑妈清了清喉咙,把声往低了压去:“她妈你是知道的,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只要于秀不回去,你景文哥能亏待她吗?于秀的爷爷奶奶,连你们的事都管不了,还能惦记孙姑娘的事?”这话是指着雪英说的,雪英倒有些发讪。姑妈其实什么都好,像个老人样,对孩子真心实意,就是有些话讲得太直了,让人脸面上下不来——这也是老于家她娘家人惯的,凡事都是这个出了阁见过大世面的姑奶奶说了算,论起事来,就有点得理不饶人。
姑妈又说:“你嫂子吴佩云倒是不乐意。话头说起来,觉着一个好好的姑娘家,一进门就给人当后妈,好像他们做叔做婶的没本事。但我可知道佩云的心事——她是不想管往后的麻烦事。于秀真嫁了,这里可是她娘家,但凡有了事,哭哭啼啼跑回来,吴佩云那种躲清闲惯了的人,肯多揽那些事?”
雪英点点头。
姑妈冷笑起来:“于秀这小妮子,一听介绍人说人家有几百万的资产,马不停地便跑去相了亲。我看她那样子,真是……”姑妈啧啧连声了。
也不怪姑妈说于秀,这小闺女,心事重着呢,两三年里见了大都市的繁华,心就有些野了,满心满意要嫁给这大都市的城里人,有车有房,活出个耀武扬威,活出个光宗显祖,活出个花好月圆。
抬眼看看钟,早上六点五十了,刘雪英赶紧起了床。姑妈早醒了,躺在床上半靠着养神,吩咐了雪英几句,无非是带着奇奇小心点,深圳的车野人多什么的。奇奇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姑妈把孩子心肝宝贝地看。刘雪英有一会子便有些分神,想刘佳现在可能正起床,赖在床上让姥姥给哄着穿衣裳。深圳的秋天到了,早起和晚上都有些凉,太阳再也老辣不起来,像冻了的蛋黄。老家那里,起了风变了天,已经穿上小毛衣了。刘雪英跑到厅里,想给老家打个电话,听听刘佳的声音,她是真的很想这个小闺女了。奇奇却已洗漱完毕,催着她了。
把奇奇送到学校,看到他随着摩肩接踵的学生一起进到校内,雪英才折转身子坐公交车赶往公司。早上这个点的人渐渐多起来,车上没有闲散的座位,雪英就挤在一堆上班的人流中。想想景文两口子也是的,一人一部车,没有谁起早一小时去送送孩子。不过话说回来,家里养着那么多人,闲着还不是闲着?雪英叹了口气。她穿了一身套裙,长筒丝袜,黑高跟皮鞋,全副盛装地去上班。她不想邋里邋遢,好像车间里的那些女工,随便在脑后绑个低马尾,穿件旧T恤,套条七分裤,趿着个拖鞋就在外面混一天。雪英每天还刻意地梳齐了头发,抿着发蜡把凌乱的发梢收拾拢,嘴唇涂上一点珊瑚色的口红。她的脸色没有原来好了,苍白里泛出一点老菜色的灰黄。她自己知道,这就是往下坡路走了,但总还得苟延残喘地补救一番。这个世上没人对她好,她就越发得对自己好,不能将就着过下去!
才八点,整个公司还有一小时才上班呢,雪英没往车间去。通往办公楼的玻璃门紧闭着,雪英摁了几个键,玻璃门随即开了,她往里间的财务室走去。财务室稍有些暗,雪英拧了灯,开了电脑,抱出昨晚还没输完数据的凭证,摊开来,一条条往计算机里输进去。
张会计对人一向是客气的,比于秀和钱芳强了许多——于秀和钱芳太拿自己当景文家的人了,以为景文的天下就是自己的天下,自己的天下就由得自己享用,把任何人都没往眼里放。张会计对于秀多少有些抱怨。于秀是财务文员,可除了跑银行和税务,多一点事也不想干。现在财务软件要更新,原来的数据都得重新输进去,这繁重的活儿竟落到张会计身上。于秀倒是一点不含糊地拒绝帮忙——一句话,她不会。雪英有天下班的时候见到满脸怨气输着数据的张会计。张会计是朝九晚五的白领,赶回家还得顾孩子做晚饭举家享受天伦之乐,哪里忙完了一天的账务还得做这些额外的工作?说起于秀来就不是一般的抱怨,嘴里讥诮地认同于秀的“不会”:“她会什么?教个猪都教会了,偏她教不会!”张会计的鼻子里抽出一股子酸酸的冷气。雪英就是那时候斗了胆,接过这活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