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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08年第03期

栏目:重磅中篇

太阳拱过窗帘的缝隙,爬在靠床一边雪白的墙上,吐放着黄黄的一溜,小敏眼睫毛一动,那一溜阳光便在她两眼里灿烂起来。

小敏两手从被窝里伸出,盖住了脸,那一溜阳光从她的手指缝里进去,手电筒样一扫,照见了她的心,心怦的一跳,咚咚的锣鼓一样止不住了。小敏翻身趴在了床上,没入粉红枕巾里的两颊洇得粉红粉红的。

小敏做了一个梦。

离她家的麦地还很远,她便听见了张庆自行车奔跑的声音,她从麦地直起身,张庆和他的自行车飘在路边的一棵杨树旁,便不动了。

她过去,看着他的自行车轮子,说:“下班了?”

他点了点头。

她问:“累吗?”

“不累。”

“下了一天井,还不累?”

他笑了,“看见你,累便跑了。”

她的脸一下子热起来,不敢抬头看他。

他说:“我带你去我家吧?”

她头也不抬:“我不去。”

说不去,腿一跷,她便坐到了他车子的后座上。车子在麦地间的小路上滚动着,夹在麦地间的油菜花盛开了,她使劲吸着油菜花的香味,跷着两脚故意往油菜花上伸着。拐过一个弯,他和她连同自行车一齐摔在了油菜花里,两人粘了满身的花粉。她手摁地要起来,他扑过来把她按下去,张嘴要亲她,她便醒了。

妈在外面拍着门喊着,小敏翻过身,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拱进窗户的那溜阳光已照到了床头那边,时间确是不早了。小敏以前从没睡过懒觉,总是天刚泛明,爹妈还没起,她便起来了,扫地、做饭、喂猪、喂鸡,一早上不闲。吃了早饭,妈刷着锅,她便进地了。

小敏系着扣子,撩开窗帘,低头在桌子上的圆镜照照,她吓了一跳,脸红彤彤的,圆镜似乎都变红了。她不敢看镜子了,伸手在脸上揉搓着,越揉脸越热,上面像起了火,刚冒出势头,要熊熊烧起来。小敏垂下了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妈在院里又喊了一声。

小敏抬手把头发弄乱了,乱蓬蓬罩着脸,端了脸盆,开门出来,进了灶屋。

妈说:“看你,哪像个闺女家的样子。”

小敏吭也不吭,舀了水,出来,进屋关了门,头发往后拢拢,弯腰脸埋进了脸盆里。

水略有些凉,一点一点地,往烧起来的两颊上滋着,盆里的水似乎也有些烫了。小敏绷着嘴,敛着气,黑发在水里飘着,软弱无力的,好像有些透不过气来……小敏脸离了脸盆,头发依在盆沿上,一些水珠从脸上、头发上掉下去,打在了水里,脸盆里漾着涟涟细碎的波纹。

小敏不知妈知不知道她的心思,近些时她在家里总无端地抿嘴儿发笑,有一回让妈看见了,妈说:“笑啥呢?”“啥也不笑。”小敏按捺不住涌到脸上的羞涩,“笑也要管。”进屋把门关了。

脸盆里的水平静了,小敏一张脸隐在水里,盛满了她的心思,似要溢出来。院里的公鸡叫了一声,小敏直起身,阳光从窗户涌进来绕住了她,她深吸了一口新鲜鲜的空气,两眼望着窗外满院的春光。

小敏扛锄来到了地里。她要给栽下有一个多月的红薯地松松土,把刚从土里冒出来的小草刮一刮,好让红薯放开了长,一个一个长得又大又甜,咬一口,蜜一样流遍全身。

这片红薯地和她家的麦地在一块地里,在麦地的西南角,圆不圆,方不方,从麦地歪了出去,有二分多。是她坚持把这片地留下来的。依爹的意思,全种上麦,多打麦,吃麦。她跟爹说她要栽红薯,吃红薯。秋天出了红薯,放进火炉里,烤出来,黄黄的,软软的,比白面馍还要好吃。爹不爱吃红薯,妈也不爱吃,他们说他们早都吃烦了,看见红薯肚里便往外冒酸水。爹说:“你闻闻,你妈现在身上还有股红薯味。”她不听爹的,种麦的时候,她硬是把爹扶着的耧从歪出了的那一小片地拉了过来。

按小敏的计划,中午不是给红薯地松土。家里的麦面快吃完了,中午在家拿簸箕给簸一簸,拣一拣,去磨坊磨面。妈总是不让她去磨坊磨面,说村里的磨坊女娃们不能进,进去出来便成了一个面人了。上一回她磨面回来,妈把她屋里的圆镜拿过来,她往镜里看了一眼,便露着白牙笑了:“真好。”拿了个凳子,坐在了门前。妈让她洗一洗,她不洗,一直到天黑,才洗了上床睡了。就因为那个梦,让她脸红发热的梦,让她改了主意,从屋里出来,饭也不吃,扛了锄便来到了地里。

她是过了年才认得张庆的。

过了年地里的麦有些旱,她和村里的人在地里修渠,准备把麦浇浇。正干着,村里的一位嫂子突然喊了一声:“张庆!”小敏抬起头,便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麦地西边的小路窜过来,跟飞一样过去了。嫂子又喊了一声,车子停下了,嫂子摆了摆手,那人起步跑着,像个运动员,臂悠开,脚弹起,轻盈,敏捷,一会儿,便过来了。嫂子出去麦田,和张庆说着话,张庆正好面对着麦地这边,有五、六米的距离。张庆如扎在地上的一根柱子,脸不黑不白,眼乌黑发亮,穿一身黑西装,露着里面的白秋衣,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气势。小敏两眼一眨不眨把张庆看了个一清二楚。嫂子和张庆说了,拐了回来,有人问嫂子那人是谁,嫂子说是她娘家庄里的,在煤矿上班,下了班回家去。嫂子的娘家是乔楼的。从这天起,小敏把乔楼记住了,把乔楼的张庆记在了心里。

煤矿在村子的西边,有五六里地,乔楼在村子的东边,不远,也是五六里地。张庆上班下班,从小敏家麦地边的小路穿过,总是把车子蹬得飞马一般,头发被掀向后面,衣服里灌满了风,嗖嗖地像要飞起来。“飞,你咋不长一对翅膀飞飞,上班下班多省力啊。”张庆不知道小敏在心里埋怨他多少回了,小敏总是嫌那俩轮子转得快。咋不能慢一点,一圈一圈,心平气和,稳当地走,扭头看一眼她家的麦,麦地里金黄的油菜花多灿烂呢。有一天,一个念头从小敏的心里跑出来,往路上放几块石头、坷垃,扔一把蒺藜,看他还跑得快!最好,车子给拌翻,气跑完,连他一齐摔倒,倒到她这边的麦地里,她走过去,伸手一指他的鼻子:“赔我家的麦!”看他有什么话要说。想到此,小敏笑了,笑弯了腰,手捂住了嘴。转而又想:“挖了一班煤,也不觉着累,他真有劲啊。”有时候看着他看不清楚的裸露的胳膊、腿,小敏的心不由乱了,乱麻一样乱。

那块麦地,麦地一角的红薯地,成了小敏的自留地,她不叫爹干,也不叫妈插手,给麦施肥,给麦锄草,栽红薯担水,都她一个人单干。施肥,抓一把肥料,像天女散花,落进地里,麦子得了营养,不几天便满地墨绿。锄草,她怕一天锄完,怕草锄掉不再长出来,那把小锄和地里的土磨蹭着,时间长了,明光发亮,抬起来,太阳烙上去,满地金光,进到地里,草根断了,麦垅里的黄土绵软如花,她踩在上面,总觉着不踏实。到了下午四点往后,锄一锄,扭头往路边瞅一瞅,锄一锄,起身往路边看半天,终于听见张庆自行车的声音看见张庆了,她的心咚咚乱跳起来,手里的锄也乱了分寸,老往麦子上落。张庆风一样过去了,自行车的声音渐渐弱了,她长出一口气,直起身,看着张庆的背影,怨恨起自己来,“你脸皮咋那么薄呢,咋没一点勇气呢。”

回到家里,妈说:“这么长一阵子了,给地锈花呢。”

她嘴一嘟噜,饭也不吃了,把自己关进屋里,红花被子包住,任妈怎么费口水,她都不动。

给麦锄完了草,施完了肥,便开始栽红薯了。

栽红薯一般是两个人的活,扒坑、下秧、担水、封土,一个人忙不过来,可小敏能忙得过来。她提前就给爹妈说了,活给揽过来了,爹妈不明白她的心思,以为小敏长大了,懂事了,怕累着了爹妈,哪知道她在耍小阴谋呢。半个多月前,鸡粪就从鸡笼里掏出来了,封了土,焐着,鸡粪的燥气焐净了,上到地里,地里不会生虫子,长出的红薯,一没虫眼,二没疙瘩,三没裂口,光鲜扎眼,没吃着口里就生口水。头几天小敏把鸡粪担到了地里,撒了,用铁耙翻了,二分多的一片地整得跟一床棉被一样松软。

下午她去王丢家里薅了不多不少二十棵红薯秧,剪刀把黑根给去了,担了水,拿上锄,到了地里。先是扒坑。小敏拿着锄不像是扒坑,地里的土似埋着什么珍宝,锄落下去,生怕伤着土的筋骨,给土挠痒似的,一点一点地扒。别人一锄下去,一个坑就出来了,她一个坑,看样子,不得十分钟,也得七八分,扒一下,往麦地的路边瞅瞅,扒一下,扭扭身子,二十个坑扒够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连张庆的影子也没看着。扒完坑,她从兜里掏出个塑料包,开始往坑里丢二铵,一个坑里五颗,两个坑里十颗,一粒不少一粒不多排着丢。她是看电视,听电视里说的,栽红薯时丢几颗二铵,长出的红薯个大,里面还有不少维生素。种麦子时,她就把二铵留下了。爹不知道她搞的什么名堂,也不愿问她。丢了二铵,她张脸往路边空望了一阵,抬脚往地里踢了一下。虽说张庆骑车跟飞一样,可每天看见他飞一飞,别人不会知道,她的心有如花儿被蜜蜂抚弄过,接下去的一晚上满脸都是甜蜜的,连红花被子都变甜了。红薯秧是她在王丢的秧炕上细心挑出来的,壮实,又长,根茎粉红、绒嫩,叶片丰圆、翠绿,一棵秧,两片叶,一棵棵入到坑里,叶片露出坑沿,面向东,一个姿势,二十棵秧跟姐妹似的排成一排,好像在等着人来看。等谁看呢?小敏看着它们,心里突然洋溢出一个想法,张庆能过来看看该多好啊。

想着,一丝隐隐的自行车的声音入了小敏的耳朵,小敏扭转身看见西边一个黑点在往这边飘,一点一点的,张庆和自行车的轮廓显现了出来,自行车的声音大了,俩轮子里像装多了气,憋着,撑着轮子嗖嗖地飞。张庆的头发往后面掀着,衣服里灌满了风,他真的跟飞了起来一样,一眨眼,不见了。小敏往东边望了一阵,扭转身提起桶,倒进坑里的水混浊了,小水泡咕嘟着,水浸进土里没了,她的两眼迷濛了,弯腰给秧封了土,挑起空桶晃悠出了地。

二分一点的地,小敏就这么不紧不慢一心一意地栽着。村里一位婶子,男人出去打工了,也是一个人栽红薯,和她隔几块地,比小敏栽得要晚一些,栽得比小敏还要多,婶子栽完了,小敏还没栽完。婶子跟村里人说,小敏在地里埋地雷呢,设机关等着掀人呢。小敏听说了,露着白牙笑了,说她是在埋地雷,谁进去撂他个腚子面天。

晚上围着小桌吃完了饭,爹说:“咱家的窖得扩一扩。”

妈不明白,问:“扩窖,你躺里面睡觉哩扩窖?”

爹慢吞吞地说:“小敏在红薯地里搞科学,搞研究,秋天出了一火车,往哪放去。”

小敏听了,低头收了碗筷,进到了灶屋,才把笑从嘴里放出来。

栽了不多不少一星期了,小敏扭头四周看了看,地栽了有一半了,她心里一下子慌了。给麦施肥,到给麦锄草,红薯马上要栽完,自个眼巴巴每天对张庆张望那么一阵,可张庆呢,好像他经过这里,这里就没有麦子,也没有下秧的红薯地,小敏像一棵树样在这边晃着,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有枪在后面追着似地往乔楼赶。这么下去,再过一月、半年、十个月,都和这之前的一天一天都是一样的,扁担是扁担,箩是箩,终也凑不到一块……小敏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夜里,小敏躺在床上两眼眨巴了一晚上,天发亮了,拉被子盖住脸,脸蹭着被子笑了,笑像线团丢在了地上,笑没了尽头,好不容易笑完了,眼睫毛动一动,笑又出来了,外面被子上的红花摇晃着,中间一点嫩黄的花蕊似乎要掉出来。妈做中了饭,在外面喊她,她不起来,她说她感冒了,她还要睡,睡一晌,醒来,感冒就好了。妈要她吃饭,她说她不饿,她把被子裹了个筒,红花被子跟衣服样贴在身上,又软又暖。昨晚在床上翻腾了一晚上,眼睛有些涩涩的,她把一晚上的念头,把还没绽放完的笑,都装了起来,装到了心儿的深处,她要好好睡一睡,把耽误了一晚上的瞌睡都给补出来。

睡了一中午,晌午吃了饭,小敏碗也不刷,进屋在柜子里翻起来,翻了一阵,把她所有的衣服都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到床上,一件一件往身上穿,穿一件,拿镜子照一照,穿一件,扭头四下打量一番,最后,她挑了一件水红的褂子,小翻领,玉白的扣子,镜子一照,她便两眼发直了。放下镜子,她把扣子一个一个解开了,里面蛋黄的秋衣袒露出来,红黄交融,光彩四溢。小敏低下头,吓了一跳,胸脯怎么突然地那么鼓了呢?蛋黄的秋衣被隆起,圆圆的,想要把秋衣给撑破,咄咄逼人地想要跑出来。小敏两手抬起,按在了胸脯上,按着,轻揉了一下。

小敏去王丢家又薅了二十棵红薯秧,担了水,风摆杨柳飘到了地里,放了桶,扒坑,还给土挠痒似地,一下一下,左刨右扒,前挠后搂,一点一点,一丝一丝,一个坑总算出来了。小敏改变了方式,扒一个坑,栽一棵,栽了,手在桶里涮涮,接着扒坑。到了第十个坑,两臂一用力,锄头吃进土里,往上一提,正按她昨晚上床上翻腾时设计的,锄头掉了,离了把,陷进了地里。小敏笑了,笑出了声,忙四周看看,没人,只有她一个人在地里费心思,她把锄把扎在地上,把头支住下巴,把笑支回了进去。

小敏把锄头从地里拔出来,一手掂把,一手拿锄,出去麦地,到了路边的杨树旁刚站稳,一丝自行车滚动的声音贴住了耳膜,抬起头,一个黑点进入了两眼,小敏手忙脚乱地把锄把往锄头上套,不是套空,就是套在了帮上,慌得脸上沁出了汗了,把终于套了进去。自行车的声音轰隆过来,她两手握把使劲往路上蹾着,不停地蹾,发白的土路的一片被蹾出了一片土沫,她不换地方,两臂只管用劲。

“叮铃铃……”

小敏没听见。

“叮铃铃……”

小敏听出来了,她手里的锄好像成了一把矛,路成了她的敌人,她把力气都使了出来。

“叮铃铃……”

小敏额头上的汗聚成了汗珠,砸在了路上。

“我的铃要打破了。”

锄把从小敏手中出去,歪在了路上。

小敏扭转身,张庆自行车的轮子快要挨住她了,她抬头看了张庆一眼,说:“你的铃好……”她想说“你的铃好你打呗。”她没说出来,怔怔地看着张庆的脸,嘴张着,想把话说完,说不出来,突然转身跑进了麦地,呼呼啦啦的,麦子一棵棵被踩趴下了。

到了地中间,她两腿软了,抬不起来,蹲下了身,捂住了脸。

好久,小敏两手从热辣辣的脸上放下来,按住膝盖起来,转过身,张庆还在那里站着,扶着自行车,望着她。隔着无数的麦子,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小敏平静了,两眼里的光出去,接住了张庆两眼过来的光,扎了根的一棵树样,迎着张庆。

张庆两手离了车把,弯腰拿起歪倒在路上的锄,扎在路边,走回自行车旁,又看了小敏一眼,跨上车子,身子一弓,没影了。

自打这一天起,张庆的车子轮子好像都泄了气,到了小敏家的地边,他飞不动了,车子在路上忸怩着,脖子扭扭,头便转向了红薯地,红薯地里红红黄黄的色彩迷了他的眼,有一回,车子一歪,翻了,他爬起来,车子也不扶,往那边还张着脸。小敏呢,不知不觉陷入浇进水的坑里,身子一趔,歪在了红薯地里,水红的褂子粘满了黄土泥水……

红薯快要栽完了,小敏慌慌不安起来,女孩脸皮薄,张庆的脸皮怎么也这样薄呢。丢了车子,进地里,顺着麦垅,往这边走一走,走过来……难道这边真有地雷?就是有地雷,男子汉,也应该趟一趟!俩人一个牛郎,一个织女,麦地成了一道天河,宽得没边,深得没底,一点小风,扯了麦子成了滔天大浪的呼啸,两人只会张着傻脸傻站着。七月七还早呢,这么着,怕是到了七月七,没了麦子,一地的玉米跟枪一样,俩人看也看不见了……小敏翻了张着傻脸的张庆一眼,扭转身,看着远处的一棵树。看着,小敏一下子笑了,这样,还真是好玩……小敏的腰笑弯了下去,黑黑的发丝挨住了秧子嫩嫩的叶片。

红薯栽完,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了,麦子已经吐穗、拔高,红薯秧子扑腾着要把地皮遮住,俩人隔着麦地伸着脖子,脖子的筋都细了,1-1,仍然是个零,等于不出结果,结果叫麦地的麦子给杈住了,进不去,出不来,麦地真成了设在两人面前的天河,干着急,一点办法都不给出来。

栽了红薯,没得事干了,小敏挎着个篮子,装着个薅草的样子,地里转过来转过去,没草要薅,她骑着麦垅数麦棵,一棵棵,一垅垅,今天数这垅,明个挨着数,看见张庆下班回来了,心里荒草起火,烧得扑天盖地,逃也似地远离了路边,俩人说长又短地痴痴地望着。张庆走了,她进了别人家的地里,薅了草,一步步,脚印粘在路上,往家里走。刚开始她埋怨张庆胆小,现在她恨自己胆也不大,当初人家张庆没这个意思,是她心里把张庆装下了,千方百计设法圈点扰乱人家,把张庆的心扰乱了,自己没了主意,没了勇气,怪不得人家……她给自己打气,既然有了破天荒拿锄蹾路的一回,咋就不能有第二回呢,把草篮子扔到路上:去,薅一篮草去!在家里,在地里,晚上的被窝里,想过来想过去,千想万想,到了时候,脸热心跳地,乱了分寸,就这么一天天一天天过去了。过得真快呀。

……

锄板一起一落,噌!一棵红薯秧子被锄断了。还不到晌午,这是第三棵了。小敏捡起红薯秧,秧子已长出六七寸长了,她看着心疼起来,一手拿秧,往另一手上用劲打了一下,觉着还不解气,一咬牙,又抽打了一下,锄把放肩上,扛锄回了家。

吃了午饭,小敏六神无主地歪在床上,妈进来屋,说:“馍我蒸上了,熟了给端了。”

妈去磨面去了,她还那么歪着,久了,睁着的两眼一眨,差点睡了过去。

进灶屋端了锅,往案板上拾着馍,小敏的手僵住了,脸、头发被热气缭绕得湿漉漉的,热气散去了,她伸手拾了笼里剩下的馍,返回她的屋里,关了屋门,开了桌子的抽屉,翻出笔和本,在桌前坐了下来。

小敏两手端着下巴,两眼一眨不眨,看去像个上课的学生。想了好一阵,拿笔在本上写下了:今晚八点,在这儿见。写了,笔指着,看了一遍又一遍,看着,她想张庆会不会看清楚?今晚八点,没什么不明白;在这儿见,在哪儿见呢?她心里当然明白,关键是他,看不看得出来。“这儿”,哪儿递给他的就是“这儿”。她要在“这儿”——麦地边的杨树旁,她拿锄墩路的地方,把写了一行字的一页纸递给他。他不会连“这儿”也不知道是哪儿,想着,小敏一边的脸颊贴在纸上,眯眼笑了。

字儿好写,句儿好连。小敏暗下了决心,把接下来的路给走好,一丝不差地走下去。她挎着篮子到了地里,找了两棵草薅了,扔进了篮里,把衣兜里包着的那页纸又掏了出来。纸包在她芬芳的小手绢里。小手绢是头几天买的,一次都没有用过。解开小手绢,是她刚出锅的一个馍,小敏手背挨上去,还有一丝温热,跟着便有清香的面味扑来,她把馍放到唇边,嗅着,她想咬一口,咬一口,留下个窝,包了,丢给他,叫他想去……小敏把挨着馍的小塑料包拿出来,抖开,那页折叠的纸出来了。到了麦地小敏怀疑起来,那页纸是不是拉下了,没包进去,要不光包了塑料包,没包进那页纸,或者包进了那页纸,纸没用塑料包住,那样,刚出锅的馍,纸贴着,纸面的字给洇湿了,看不清了,费了半天的心思一点用处都没了。小敏把那页纸展开,看着她写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如猫儿一下一下舔着她的心,“这儿”,“这儿”,她觉着她从看见张庆到现在,把她的心思都一笔一笔地写进了这两个字里。两个字,一对蝴蝶样在她眼前扑闪着。小敏叠了纸,照原来的样子包好,放进篮里,在麦地里觅着草唱起来:“垭垭葫芦垭垭腰,我是爹的小姣姣,爹爹见我抱怀里,哥哥给我撕花袄……”

时间过得差不多了,小敏靠近路边的麦地,心不在蔫地往地里瞅着,支着耳朵搜听着路那边看不见的尽头将要过来的声音,过一会,抬头往那边瞅瞅,过一会,踮起脚尖望望。又好长时间过去了,篮里的草还没盖住篮底。小敏想,我再唱一唱,唱了,他就过来了,兴许,没唱了,就过来了。小敏赶忙张开了口:“一思二爹娘,爹娘无主张,女儿心思不挂上,咋不给我打嫁妆,咋不给我打嫁妆。二思做媒人,媒人好狠心,结亲全凭你一人,咋不来问问,咋不来问问。三思我的哥,比我大不多,年前家里来,二人好快乐,二人好快乐……”

歌儿从嘴里飘出来,落在了麦子上,麦子看去也精神了,一个个排成了队,聚在她面前,像是在鼓励她:“唱呀,你唱得好听,我们都等着听呢。”

“不唱了,想听找马奶奶去。”小敏绷住了嘴。

马奶奶是小敏家的邻居,已去世好几年了,小敏唱的歌是她扎小辫的时候马奶奶给她唱的。这个歌像面前的麦子一样多一样长,她唱到这儿,也没听见自行车的声音,她抬起头又踮起了脚尖,脚没入到了土里,土进了鞋里面,她的脖子弯了下来。看着等着她开口的麦子,她想,后面这一段唱了,你们听了,自行车的声音就该过来了。小敏两唇启开,唱着:“四思我的嫂,和我一般高,婴儿已在怀中抱,越思我越心焦,越思我越心焦……”

这一段唱完了,也没声音进小敏的耳朵,小敏没再抬头,愣愣地看着麦子,麦子一副不满足的样子,小敏抬脚踢了一下,“都去吧,没了!”

麦子敛声屏气地看着小敏,小敏的泪下来,滴到了麦穗上,麦子不动,和她一块站着,一群麻雀飞过来,影子树叶一样落了小敏一身。

第二天,小敏去村口的杂货店里买了一包饼干,把小手绢里的馍掏出来换了进去,挎着篮子去了麦地,太阳快要落了,也没见着张庆。她把小手绢里的饼干一片片给吃了,剩了两片放在了麦穗上,留给了麻雀。

第三天早上醒来,小敏睁着红红的两眼,一个念头出来,让小敏吓了一跳,她挺身坐了起来,穿了那件水红的褂子,洗了脸,进灶屋对妈说:“我去镇上。”

妈问:“去镇上干嘛?”

“买件衣裳。”话落,便出了灶屋。

妈追出来,喊着:“饭也不吃了?”

“我不饿。”

一会,小敏便不见了。

出了村,小敏没走去镇上的路,她一直朝西,低着头,两脚把路使劲地往后踩。路的两旁有麦有树,有花有草,有红有绿,春天把冬天的荒芜苍凉褪了个一干二净,给田野收拾得跟大闺女小媳妇一样水灵秀气、光嫩柔美,打个喷嚏,便会有喜鹊过来为你唱歌。小敏没功夫看路两旁的景致,两脚交错,越来越快,一弯一曲的路都丢到了后面。

一条公路横过来,公路对面煤矿的生活区铺展在了小敏面前。小敏之前路过这里两次,今天看去跟前两次没什么大的变化,她看着,就像站在外面看自己的村庄一样,只不过这里大多是楼房,村子里的都是平房,里面的树、线杆,好像就是从村子里移过来的,楼房的窗户朝着她来的方向,上到顶层探出头来,眼光便会落在村子的房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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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万界最强冥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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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界之中,吾之所过,皆为幽冥所有。”看张炎崛起诸天,执掌幽冥。
  • 月幢了禅师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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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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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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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王的逃宠妃

    凌水灵,二十一世纪最强黑帮的大姐大,穿越至阔海大陆出名的草包美人,全国首富凌家的外室之女凌水灵身上。她有一双很冷的眼,一张善变的脸,一副腹黑的肚肠,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本领。她绝非善类,有仇必报。她为人低调,最喜欢给敌人“惊喜”当她睥睨天下,翻云覆雨,全世界都为她震惊。风之焰,飓风国最强的存在,人称火王,没有知道他的战气已达到何等级别,只知道他天下无敌。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颜,只知道他嗜血冷酷,欲求超强,数年来已有无数女子在他身下暴毙。阴差阳错,黑道大姐大下嫁火王,才知道火王与传说中完全不同。他身患绝症,每逢十五便要承受烈火焚烧般的病痛折磨。他的羸弱模样让她怜惜,他的隐忍坚持让她心痛。她发誓:千辛万苦,也要让他痊愈;上天入地,也要保他周全。只是,越走近,越发现这个男人似乎还有很多的面孔…片段一:洞房非礼篇某王爷捧着一本春宫画册正看得入港。床上新娘掀开盖头一角,烛光下,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更如鬼斧神雕般俊美无铸,浓密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薄唇微抿,无限性感,一头墨发随意的散落肩头,更添几分魅惑。好,你敢勾引,我就敢上钩!“你怎么可以看这个?”新娘一手抄过男人手中的画册,指着他的脑门大喝。“为什么不能看?”男人一脸委屈,眨巴着一双凤眼泫然欲泣。“好了,好了。”真受不了这男人卖萌的样子,新娘拍拍他的头,“这是不健康读物,黄色的,懂吗?非礼勿视。”“黄色的东西都很好吃啊。非礼是什么东西?”某男顺手捞过娘子的手,轻轻揉捏着,嘴角勾起一弯戏谑的笑意。“娘子,听说这‘非礼’是你画的?”“娘子,可听过女人是老虎的故事?”手中暧昧的温度迅速攀升,某女心中警铃大作。“娘子,”某男色色的瞄向画册,长臂一舒,某女已被他霸道地箍在自己腿上“娘子,我想要和你非礼。”片段二:婚后溺宠篇“娘子,这东西从哪来的?”某男托着玉玺,神色凛然。“看着好玩,就拿来玩玩儿。”“这么重要的东西,娘子这次未免太放肆了。”某男俊脸一沉,冷冷地说道。某女眉峰一挑,嘴角噙起一缕兴奋的挑衅:好久没有和这男人过招了。四目相对,火花劈啪作响。某男潇洒的一挥衣袖,转身向外:“来人!”三个黑衣护卫应声而来。还有帮手?某女更加兴奋起来。“娘子,这是其他三国的玉玺,娘子随便玩,玩多长时间都可以。”某男揭开托盘上的绸布,看向某女,笑得无比狗腿。本文强强联合,宠文+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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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局一座城!墨天玩手机游戏,不小心就穿越了!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玩的游戏也和他一起穿越到这个神奇的世界,成为他的武魂!别人有一个武魂就很牛,而他有一座城池武魂牛不牛,而更牛叉的是,他的城池武魂里面大到城池,小到石头都能够成为他的武魂,而且这些武魂都很牛叉!就这样墨天在异界开始了他废柴少爷逆天崛起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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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外名记者的梦想与追寻

    中外名记者的梦想与追寻

    本书是浙江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社科普及课题的成果,列举了中外著名新闻工作者的生平、职业生涯、新闻思想,其中有梁启超、王芸生、林肯·斯蒂芬斯 、亨利·卡迪尔·布列松等中外著名新闻工作者,这些人也正是中外新闻史的奠基人和开拓者,这些中外名记者的梦想与追寻为当代新闻工作者提供了很好的方向指引。